许栀和诚心问:“这水缸的水是不是有些日子了?我?方?才从君山上见到有一股流泉,我?去舀新的过来?吧?”
这会儿倒是又聪明起来?了。桑伯拦住她:“不用,这些水……是早晨我?接的。”
说完,他?似乎觉得和自己严肃板正的形象很不符合,于?是又沉了声音道:“你要是信不过,去山脚下接水,我?也不拦你。”
许栀和顺势道:“怎么会不信。这水清澈见底,冰凉甘冽,正适合。”
桑伯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她瞧,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欧阳是从哪里遇见的女郎,说什么都接腔。
他?咳了一声,在旁边老神在在地指挥着?,全程许栀和按照她的要求洗干净梅花、用将准备酿酒的缸擦洗完毕,她忙碌期间,桑伯端着?一杯水,像是讲故事一般说着君山上的红梅。
“你到君山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荒山平地起红梅很是怪异?”桑伯放幽了声音。
许栀和忙着?搓酒缸,应付似的嗯了几声。实际上连他?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桑伯道:“从前君山不是这样的。相传山顶有一座太微观,始建于?大唐贞观年间,落成后群山青松、竹柏怀抱,有野鹿、貉、獾、猿猴出没,香火一时鼎盛无双。后来?啊,安史之乱,诸地动?乱,汴州为大运河枢纽,被?叛军攻占,切断了漕运,江淮粮赋无法北运关中,引发?关中饥荒,太微观的道士下山行医救人,从此再没回来?。”
道士是“出世”之人,他?们若是不下山,叛军也不会非要砍杀他?们。或许没有人知道那群本可以偏安一隅的道士为什么忽然义无反顾地下了山。
许栀和本来?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多分出一缕心神听?桑伯仿佛叹息般的低声呢喃。
“他?们……”许栀和的嗓音略显低迷,“是死了吗?”
“乱世,谁说的准?”桑伯摇了摇头,“或许没那么糟糕,或许有人在别处落户,都是有可能的。”
许栀和眼?睛亮了亮。
桑伯看着?眼?神从暗淡重新变得明亮,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管什么时候,有一线希望,总比都是绝望好得多。
后面?的故事就稀疏平常了,汴州身为运河要枢,引来?无数叛军争夺,战乱之下,人口骤减,太微观失去了道士,又失去了信众,一日日荒芜下来?。现在人们再看君山,不会记得上面?曾有一帮乱世中出世匡扶社稷的道士,只记得荒山上有一座山鬼庙。
庙里住着?野狐,要是不听?话,就会被?狐狸捉走吃掉。这是京西百姓恐吓孩子惯用的套路。
当时年幼的孩子长?大了,虽然知道了真相并非父母说的那样,但从小留下的心理阴影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久而久之,没人再去荒山了。
桑伯:“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那红梅是太微观道士栽的,可是武皇在世时候养出的玉蝶红萼梅,珍贵着?呢。没了旁人刚去采摘,倒是便宜了我?与欧阳……”
顿了顿,他?道:“还有你。”
许栀和眉眼?弯弯地看着?桑伯。
“多谢桑伯好心告诉我?这段往事,以后再上君山,我?不会再畏惧了。”
桑伯偏过头:“我?可不是为了安慰你,你不要自作多情。况且你好的不学我?说这段故事,是在讲君山已经荒芜三百年,你且悠着?点,别真被?山上野狐叼了去。”
许栀和也不顶嘴,顺着?他?的话道:“我?记得了。君山无事应少去。”
桑伯:“这就对?……咳咳。”
他?险些说出心底话,连忙转移话题,“你这酒基注得太急,当慢些!背的倒是熟练,做起来?一塌糊涂。真不知道欧阳为什么叫你过来?。”
许栀和缩了缩脖子,按照桑伯的提醒修正自己的动?作。
桑伯讲话直白,嗓音没什么起伏,改指正的地方?从不委婉。在他?一句句或是尚可,或是愠怒的嗓音中,许栀和的动?作越来?越像样。
期间,桑伯偶尔也会忙一忙自己的事情。
他?正在制作一个新的竹酒舀。
欧阳临走之前,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上面?写着?一个他?闻所未闻的酒方?
燕赵之醪,采黍稷于?霜碛,汲寒泉于?冰壑。窖藏三冬,开坛则烈气冲霄,侠少弹铗而歌。
吴越之醴,撷香糯于?烟渚,采曲蘖于?梅雨。瓮启之时,清芬透碧纱,恍若越女浣纱归来?,搅碎一溪云影。
可酒方?上的酒水,毫无二者特征。它摒弃了烈火、金戈的辽阔,也摒弃了似琴音、丝绸的绵柔之美。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糖水。
想来?欧阳是当官把脑子当坏掉了,那酒水喝着?不醉人,也不解忧,更不错认。许是贪那一口酒味,但又不敢真的沉沉睡去不理会一州政事,所以弄了这么个玩意儿。
桑伯一想到那张酒方?,脑壳就隐隐作痛。他?将竹酒舀的毛刺一点点锉平,时不时会看一眼?认真忙碌的许栀和。
但愿这孩子别被?欧阳带坏了。
两?人忙到了日暮时分。
晚霞红澄澄地飘荡在天边,有时变换作长?虹模样,有时候又像是一只草地里啄食的雉鸡,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夕阳照在许栀和脸上的时候,她才迷茫地抬头,随后便是一阵难忍的腰酸。
桑伯进门的时候就瞧见她的衣裳装扮,虽然不像是大富大贵之人,但看上去也绝对?过的不差,他?道:“住在汴京城中?早些回去,反正也没你什么事了。”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自己这句话会不会太冲了,好像在说她留在这儿,也只是蹉跎时间一样。
许栀和在脑海中自动?转化:你住在汴京城中央,离这儿远,现在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免得路上危险。
她将袖带解开,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朝着?桑伯俯身作揖:“多谢桑伯,三日之后,我?再来?搅酒。”
桑伯看着?她丝毫没有被?影响到的笑容,一时间有些无语凝噎。
许栀和走到门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是我?失礼,进门之后还未报出姓名?。我?叫栀和,家中人与欧阳学士交好。桑伯若是不嫌弃,与欧阳学士一道唤我?栀和即可。”
桑伯摆了摆手,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走走走。”
许栀和为了保险,又高声喊了一句,一直到桑伯哼了一声“知道了”,才面?露微笑,朝着?家的方?向走了。
桑伯之前从未见过这般锲而不舍、非要他?做出回应的孩子。从前遇到的人,大多都是见他?性情孤僻,不好相处后,就渐行渐远,只有欧阳贪他?酿的一手好酒,见他?膝下无孩子,主动?将他?接在身旁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