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光的脸色仿佛忽青忽红,半晌,他一声不吭地把手指抽了出去,总算是转身走了。

有陆教主在,两个缅人再也不大呼小叫了,说话也变得和和气气,于是昙鸾终于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了,只是那似乎是件令人极其震惊的事,和尚嘴巴张圆,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些缅人是来求助的,”和尚抬头看向两个同伴,吓得说话都变快了。 “他们说……他们说……今天一早,沐王府的世子被大象给活活踩死了!”

东吁王朝的使节入滇,本该下榻在官驿之中,但沐王爷为表重视,让他们住在了自己名下一处风景秀丽的大宅里。这里的陈设规格远超驿站,也有足够的空间来安置那几头珞璎白象。

只是,才到院外,夏堇就已经能隐约感受到某种紧张的氛围。

几个穿着金笼基的缅人贵族正聚在大堂之中,见他们被引着进门,为首的缅人立刻起身,喜道:“金栗散人来了?”

他的汉话说得极其流畅,从衣着看,这应当就是东吁使团的团长。

一个护卫凑过去,叽里咕噜讲了几句。那使臣大失所望,搓手思忖片刻,又对他们道:“我叫吴貌丁,是东吁的使臣。眼下我们突逢大变,实在无计可施,你们既然是金栗的朋友,就应当代替她履行诺言,出手相助!”

陆离光嗤道:“什么诺言,听都没听过。而且程妙真什么时候还和缅甸人扯上关系了?”

使臣道:“几个月前,我弟弟在阿瓦结识了金栗。金栗告诉我弟弟,她出身大明最强大的门派,是五雷大帝的使者、得三清祖师之真传,在江湖上人脉很广。于是我弟弟花重金买了她的护身符,她说这些符咒可以帮主人免遭灾祸,还承诺将来一定报答我们缅人的慷慨。”

陆离光:“……”

夏堇:“……”

怪不得程妙真一定要留他们看家,估计是这些年类似的事情没少干,怕哪个苦主找上门来把她店给砸了。

使臣又道:“我弟弟把护身符进献给了伟大的白象王,这一次来大明,他本来就托我去拜访这位金栗,结识一些江湖上出名的朋友。”

夏堇:“……”

还真教他找对人了,毕竟陆教主可能是近二十年来最出名的朝廷钦犯。

夏堇十分心累地叹了口气,正思索着怎么把这个烫手山芋推掉,忽然发现,使臣身后,一个缅人正盯着他们。

那人看着约莫二十来岁,面相凶悍,腰间挎着一把长刀,穿着护卫的蓝色笼基。可使臣都站了起来,他还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正以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上下打量。

那样阴沉的目光,仿佛还带着一丝蔑视,让夏堇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

“这位是奈温梭,我的护卫。”使臣注意到她的神情,赶紧抢上一步,“今日之事,正是与他有关。”

十二个时辰前

三头巨象在沐王府门前停下,迎客的队伍已经等在那里了。

为首的三人象征了云南最重要的三股力量:代表沐王府的长史,代表行政机构的右布政史,以及代表军事系统的都指挥佥事。三方齐聚,足见此次接待使臣的规格之高。

一路进入府邸,雕梁画栋,百殿千厦。其实这座府邸原该称作“黔国公府”,但民间习惯,都尊称为沐王府。

仆人们将缅人的白象牵走,使臣客套道:“这三头大象载着我们千里迢迢来到大明,请务必帮我照顾好它们。”

长史笑道:“请放心,沐王府中也饲养贡象,我们的象奴很有经验。”

原来木邦、老挝等土司每年都会给大明进贡大象。而今年这一头才上路不久,沿途官员就发现它怀了孕,担心它承受不住长途奔波,于是京城传来旨意,将它暂时送来沐王府里养着。这头母象两个月前刚刚生产,等身体一恢复就会动身去京城了。

使臣闻言大感惊奇,提出想去瞧瞧,长史于是带他们转向王府西北角的象厩。

一头大象正在围栏后吃着木瓜,它并不是雪白的,而是普通的棕灰色皮肤。发现有人来,它卷起鼻子伸出栅栏,仿佛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生人们。

象厩打扫得再干净,毕竟也有些动物气味,使臣与长史站在不远处,客客套套地说着话,这时缅人使团中,一个人突然越众而出,是个穿蓝色笼基的护卫。

奈温梭从褡裢里取出一把长长的野草,径自走到栏杆边,把那束草喂给了母象。

主人没有下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个护卫竟然自作主张,简直是目无规矩、无礼至极。迎客的队伍都惊呆了,只是他毕竟是缅人,使臣不发话,长史也不好出言呵斥。

奈温梭抚摸着母象的鼻子,用非常生硬的汉话喃喃道:“这是我们缅人的圣兽,是佛陀赐给我们的吉祥和力量。”

在他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这是进贡给大明君主的瑞兽。”

说话的男人三十许年纪,一身绯色绣狮子官服,神情严肃而锐利,正是云南都指挥佥事沐昌祚,也就是沐王爷的长子。

奈温梭回过头,竟然没有畏惧之色,眼中闪过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神情。使臣见状赶紧道:“也不早了,咱们别再耽搁,赶紧去宴会上要紧。”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朝正堂过去。

缅甸使团此次来滇,主要是为了商议掸邦几个土司的互市,不过今日是接风洗尘的宴会,只求宾主尽欢,不谈正事。

华灯初上,佳肴美酒流水价送上桌来。

坐在主位的沐王爷已经快五十岁了,只是保养得宜,看起来正当壮年。他左边下首坐着一个女人,头戴一顶黄金莲花冠,垂下来的珠帘遮住了面容,是那位传说中的“夫人”。

酒过三巡,使臣举起酒杯,满脸笑意,命随从们搬来几个礼箱:“多谢沐王爷盛情款待,白象王陛下特命我等带来上等玉石、象牙和香木,聊表心意。望东吁与云南睦邻友好,互利互惠。”

沐王爷哈哈大笑,举起金杯仰头饮酒。而坐在他右侧下首的沐昌祚站起身来,冷冷道:“大人所言极是,大明与缅甸乃宗主与藩属,朝廷也一直盼望边疆安宁。”

他久在行伍之中,为人不苟言笑,这番言辞又说得不大客气,气氛仿佛稍稍凝滞。

沐王爷脸上的笑容淡了一分,扫了长子一眼,放下酒杯道:“昌祚说的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云南地处边陲,自有其情。”

使臣连忙配合着打了圆场,沐昌祚一言不发坐了回去,后背笔直如一柄利剑。

奈温梭站在使臣身后,在阴影中打量着沐昌祚,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讥笑。

说起这位沐昌祚,还有一桩尽人皆知的轶事。

这一代的沐王爷是从哥哥手里继承的爵位,可在兄长死后,他竟然与寡嫂冯氏生情,将其染指。过了不久,两人还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沐王府的小世子沐仁谦。

弹劾他罔顾礼法的奏折飞得像雪片,但皇上对此置之不理,于是沐王爷越发肆无忌惮,令府中以王妃之礼对待冯氏,还十分宠爱他们的儿子,把小世子惯得骄横跋扈,无法无天。

而沐昌祚则是王爷与元妃所生的长子,他母亲早逝,生前不得丈夫欢心,连带着沐昌祚也被沐王爷厌弃。

有时偏心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沐昌祚精明强干,才能岂止胜过弟弟十倍,可是因为母亲的关系,沐王爷就是与他十分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