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明 隆庆二年 大理

几个矿工围在岩壁边,直勾勾地盯着里面那张发青的脸。

人已死去多时,皮肉竟然不腐。干瘪的老脸青得像打了蜡,眼窝发黑深陷,周围细风一吹,仿佛还在发出阴冷的呼吸。

“爹!爹啊!”老三含着哭腔,“怎个会有这种东西嘛?”

老锅头照着儿子呼了一巴掌,“小崽子莫叫了!这个是干麂子,洞嗖里头有这东西有喃样稀奇呢?”

云南自古就是产金地,大理的矿工最多时有上万人。其中有些人运气不好,遇到矿难,给活埋在地底下,被地下金气一养,几百年都不朽不烂,成了僵尸,这就叫干麂子。

传言中,矿工在洞里干活,有时能听到石头后面有声音,念念叨叨地说冷,那就是干麂子在说话,想朝活人讨根烟抽。

这僵尸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看着是已经死透了,可老三瞧着它,真怕它会突然发出什么动静。管它伤不伤人,头一次下矿就遇到这种东西,可真够晦气的。

老二心肠软,劝道:“爹,咱给它挪走吧。这干麂子活着的时候跟咱们一样也是矿丁,等哈火一点,连个全尸都不有了,也怪可怜呢。”

“这不得行,”老大马上道,“你们几个年纪小,没见过,干麂子动不得,它在洞嗖里还有个人样,到外面让太阳一晒,一哈就化成黑水了,哪个一碰,马上就给毒死。”

老锅头掏了旱烟出来:“老三,你给它敬个烟。干麂子吃了烟,就不会作怪了。”

“我?”老三不情不愿地把烟丝卷进纸里,只是害怕得很,双手哆嗦,差点把烟丝洒了一地。

这时旁边伸出一条手臂,小七道:“我来吧。”

小七一丝不苟地卷了烟,把末端塞进干麂子发紫的嘴唇里,再点燃另一端的烟丝。老锅头又道:“小心别碰了它,干麂子的皮很黏,一碰马上就粘在手上,洗不掉。”

围着那具干尸,老大和老二把木柴整整齐齐地码好。火头点了起来,柴堆很快烧得噼啪作响,几个矿工便循着原路回到外面。

出了山洞口,地下那股难以消受的气闷和湿热终于散了。天上飘着一点细雨,老锅头叼着烟袋,蹲在一块巨石边,看通风口里袅袅冒出来的白气。

老三还心有余悸:“爹,这洞咱们才进去多大一哈,就斗着干麂子,不是好事情噶。”

“今天斗着干麂子不吉利,不挖了;明天又斗着个喃样东西,也不挖了,那咱家吃喃样,喝喃样?你兄弟几个也都不讨媳妇了?”

老大跟着爹干活时间长了,对地底下的东西已经习以为常,趴到老三耳后道:“冷啊……冷啊……”

老三吓得大叫一声,老大更乐,比着鬼脸道:“你以后讨个长绿毛的媳妇吧,看惯了就不害怕了。”

“你婆娘才长绿毛!”老三急了,跳起来就追着哥哥打。

兄弟两个闹成一团,老锅头喝止道:“得了!力气留到干活!”又道:“臭小子,马上十六了,连个娃娃都不如。是吧小七?”

小七笑了笑,没应声。其他兄弟几个嫌闷已经打了赤膊,只有他连斗笠都还牢牢扣在头上,不知从哪揪了根狗尾巴草,正在地上左右扫来扫去,露出半截细白的腕子。

小七不是他家人。矿工生活艰辛穷苦,但凡有点办法的都往外跑,小七却恰恰相反,是主动要来下洞。他看着年纪小,卖力气却不含糊,又只要一口粥喝,老锅头对他相当满意。

老锅头见他不搭腔,也没继续说下去,转头哼了个有点荒腔走板的山歌。小七蹲在原地,在魔音穿耳般的小调里,突然神游物外,想道:“其实我比他大,我今年十七了。”

细雨无休无止地飘,泥土气味里混着一点微弱的芬芳。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通风口里出来的白烟渐渐淡了,老二凑过去看了一眼,探出脑袋叫道:“爹,里嗖灭了!”

老锅头扛了铁锹,叫道:“伙子些,拿家伙喽!”

金矿石很硬,铁锹也砸不动,但用火烧过一遭再泼了冷水,石头自己就会裂开,之后再挖就简单多了。

整片石壁都被烧黑了,一股焦味混在湿热的空气里,连着刚才那具干麂子也一起烧得不成人形,只是骨头还没散,骷髅脸上几个焦黑的洞,风一吹,碎屑扑簌簌地往下掉。

几个矿工各自准备开工,老大用铁锹小心地勾着那具骨架,往一边拉。碎石泥渣哗啦啦地往下掉,干麂子一拽就散了架,只见有一枚圆片从里面滚了出来,上面有花纹,只是已经烧黑了,看不真切。

是铜钱吗?

那圆片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老大的目光立刻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惊叫:“爹!哥!你们看!”

碎渣终于掉干净了,众人看见干麂子刚才靠着的石壁上,竟然露出了一个狭窄的、低矮的洞口!

一股陈旧的的腥气扑面而来,洞口的另一端,有金光正在熠熠地闪烁。

起初是一点,最后随着洞口整个露出来,那一片金光,在黑暗中几乎刺得人眼睛生疼。仿佛这个只能容人爬行通过的矮洞后面,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宝库!

几个矿工的眼睛顿时都直了。

两千斤的矿石里能采出来一两金子,都已经算是罕见的富矿了。而洞的那一边一片璀璨金光,说不定已经结出来了整块的狗头金,常人干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一次!

众人扔了铁锹,都兴奋得满脸通红。可是那洞口又窄又矮,除了枯瘦的老锅头,几个儿子恐怕都钻不进去。

老锅头趴下来,伸着脑袋朝里张望,先放了只耗子进去。

这种敏锐的小畜生被农民恨之入骨,却是地下矿工的活口验。白耗子朝洞里蹿了进去,过了一会才吱吱地跑了回来,老大拎起它的前爪提起来,见老鼠挣扎得很欢实,松了口气:“爹,看来没事,之前就是被那干麂子挡起了。”

老锅头道:“看卓深得很,我爬进去瞧瞧。”

“我去吧,”这时小七说,他比其他几个年轻人都纤细许多,“洞里面还不知是什么情况,你年纪大了,不如我灵巧。我腰上系条绳子,如果遇到什么,你们就拽我出来。”

即使已经验过了毒气,小七还是用布包住了鼻子。

这条通道只能四肢并用地爬行向前,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也不知当初是怎么挖出来的。凹凸不平的石面硌得他掌心生疼,好在这洞不黑,眼前一点金光闪闪烁烁,像夜空里的星子。

大概是久不通风的缘故,爬得越深,那股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腥味就越浓,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就算用嘴来呼吸,都会直往嗓子眼里钻,像血。

离洞口的另一端已经很近了,可是小七被熏得难受,感觉胃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实在忍不住停了下来。

洞的另一边原来是个小石室,和一路过来的矿道一样,有人工开凿的痕迹。中央杵着一块巨石,上下窄,中间宽,左右两边各鼓出一个弧度来,高得差点顶到了洞顶。

果真和在洞口外看到的一样,那块巨石光泽闪烁,上头缀着大大小小的金瘤子,眼见着已经自然结成了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