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爸爸 01 姨妈

金玉衡隐蔽在货架后，远远地看着李金星不太熟练地叠衣服，不一会儿，她被一个姐姐叫住，提醒工作时间不能戴耳机。

金玉衡猜，金星在听她的播客，因为昨晚剪音频时，金星正好回家。对于这个高考刚刚结束，来北京打小时工的亲外甥女，她有些陌生的担心。陌生是因为真正接触的时间并不多，担心是因为接触不多所以不了解这孩子的性格。昨晚金星 11 点到家，她怀疑时薪 23 块钱的兼职要干到这么晚？金星刚满 18 岁，万一出点什么事，千里之外的妹妹会跟自己拼老命。作为金星在北京的唯一亲戚，唯一监护人，金玉衡特意来她打工的这家店暗中观察。

均码的工服马甲套在瘦弱的金星身上显得过大，晃晃荡荡像个清瘦少年，马甲设计有点像外公穿过的钓鱼马甲，有好几个口袋，颜色却是漂亮的蓝色。蓝跟蓝不一样，马甲蓝介于钴蓝和克莱因蓝之间。金玉衡暗叹，毕竟是法国公司，世界各地遍布大型运动产品卖场，工服颜色应该是讲究的法国人精心挑选的。这家店的运营大概也跟国外同步，除了染着夸张发色的店员，大花臂店员，还有化全妆的男生，用人风格很国际化。有多年国外工作经验的金玉衡放了心，外企今非昔比倒是依然值得信任，应该不会有管理混乱拖欠工资之类的麻烦。

金玉衡在店里潜伏了大概二十分钟，客人很多，店员们也忙于应付，不是接待咨询就是整理货架，没人在意她。加上戴了口罩，直到她离开，金星也完全不知道她来过。

上次见到金星是三年前，金玉衡偶尔会想起这个金家唯一的新生代。那时她刚初升高，也是暑假，又黑又瘦像条小泥鳅，穿宽大校服，剪很短的女式男发，见到她亲亲热热地叫姨妈。叫得她难受，大姨妈都快来了。

那时金玉衡四十出头，刚开始中年焦虑，看到金星对自己的微信名备注就是“大姨妈”，有点不高兴，说这不能这么叫，太显老了。金星却一把抱住她，撒娇地说大姨妈是女性最珍贵也最值得保护的，没有大姨妈才显老。金玉衡无法反驳，被逗得哈哈大笑。

金星说得对，她正在围绝经期，子宫和卵巢都不想干了，着急把为数不多的卵子利索排完就退休。这个年纪的女人不管保养多好，性格多招人喜欢，很多事真不一样了。比如，不仅会失去追求者，还会失去社交。

虽然金玉衡做自媒体的账号有大几十万粉丝，每天都能收到几十上百条私信和留言，走在灰扑扑的二环老胡同里仿佛自带反光板，能照亮方圆三米，但真正给她介绍对象的人一个也没有。前同事说她没老公没孩子简直理想人生。说这些话时，刚生二胎的前同事诡异地笑，不知是不是真想她好。围绝经期的女人格外敏感，对一切外部反应都变得不像从前。自诩绝不内耗的金玉衡，那晚彻夜失眠。

上个月前上司退休聚会，要不是主动问起，没人请她。缩在家里什么消息都不知道，跟七老八十等死有什么区别？她需要见人，需要听到一些新信息，关于人和事，或者钱，什么都好。

当晚一共去了二三十人，除了四五个老同事，其他是完全不认识的前上司现同事和下属。上司定了个很大的包间，席开三桌，她这一桌全都是 95 后，90 后都算辈分高的，女性占大多数，每一个都比她学历更好更年轻更漂亮，也更身段柔软，讲话一个比一个滴水不漏。金玉衡好焦虑，人类已经迭代，自己就像旧版本 APP，不会有人点击。其中一半姑娘已婚，不是当了妈就是正在怀孕，人人都笑眯眯喊姐，真是心烦。

金玉衡小半年没参加过这种局了，明明活着，人都把她忘了。每天只跟网友赛博交流，打扮再好看，也只是对着摄像头，她需要有活生生的人给点评价，哪怕是批评。做自媒体比上班还累还自闭，每天不是想选题，就是搜集素材。这行迭代太快，一旦不能持续输出新内容，且是跟得上当下舆情变化的新内容，立刻被淘汰。

眼球经济背后的逻辑也变了，大黑头高清照有几千几万点赞留言，催更挤黑头结果。还有人养猫狗，每天只发宠物吃饭，做狗子吃播，也有几十万的粉丝。而她艰难的再就业，把前半生所有前男友甚至暧昧对象能过审的部分，掏心掏肺全完讲粉丝还没狗多。人们不再关心世界大事，欧美政局世界经济，明星塌房都比这些大事更要紧。外国人如今可以直接来国内 APP 上吐槽鸡蛋涨价，AI 的运用可以一键翻译各种小语种文字，她曾经的外语专业，彻底没优势了。

网上没什么顺心事，那次聚会，金玉衡只想碰碰运气遇到新桃花，钱越来越难赚，只能寄望再找个好人家，结果不仅饭没吃好，还添了许多堵。坚持没离婚的老同事，孩子都大到不需操心了，讨论的都是退休后在国内还是国外养老。婚史丰富的前上司，感慨去年做个小手术需要家属签字，父母都已离世的他幸好还有个肯来的前妻，出院后就复婚了。这一桩桩一件件，金玉衡都不知道。酒过三巡，上司掩面痛哭，说如果不是岗位太紧张，真想多干几年。金玉衡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年主动离职并没人挖她，纯属头脑发热。就像没出轨娘家也没实力的全职太太跟丈夫提离婚，明明还能过，非要玩个性。

饭后续摊第二局 KTV，走了几个要回家遛狗的，给孩子讲睡前故事的，以及到点必须吃药的，没人挽留金玉衡。年轻时她曾交过一个专业歌手男朋友，学过用气和共鸣，不敢跟专业歌手对抗，但在业余水平中算得上天花板级别，以往每次亮嗓，都能引来赞叹和掌声。难得的社交机会，饭没吃好，总得让自己高兴高兴，她厚着脸皮跟去 KTV，认真挑选耳熟能详又自带难度的老歌，用尽气力和技巧却无人喝彩，大家都在埋头私聊。一直被人没话找话的上司太太，随便点了首网络神曲，唱得荒腔走板，倒人人鼓掌叫好。上司太太起身去上厕所，她发现自己非重要场合不背出来的香奈儿，竟被大家脱下的外套盖住，上司太太当成靠枕压得变了形。

金玉衡心情糟透了，她就像这只包，外人看来经典矜贵，此处没人把她当回事。她不想继续自取其辱，决绝地要走，上司紧紧地拥抱了她，贴心地对她：走大多数人走的路会容易点。金玉衡眼圈红了，冲这句话，她能原谅这晚所有不快。上司却打了个酒嗝，转身拥抱其他妹妹了。一双手刚打开，尴尬地落了空。

无人相送，脚已水肿，穿着十厘米高跟鞋支棱在街边，抱着变形的包，金玉衡心痛得像刚失鱼尾的人鱼，无法步行到地铁站。最近两年只要能地铁就绝不打车，能治好文艺病的方子，除了生孩子，还有穷。她变得抠抠搜搜，就算打车，也绝不打专车。

男司机的快车特别臭，浓郁的烟味汗味脚味混合在一起，坐进去就像钻进了司机的热被窝。以前的金玉衡会直接下车并投诉，现在她折腾不动了，三两茅台就让她浑身乏力脑子发懵，只能降下车窗让司机快走。

何时开始走下坡路？从拒绝迪拜多偶老男人的求婚，从发现香港金融男劈腿把电视砸了被报警赶出门，还是发现韩国帅弟弟的偷拍视频坚决分手？多年来梦想能被爱豢养，她知道自己没有过人智慧，也难以承担持之以恒的工作压力，只能寄望于爱，使使劲踮起脚，总能够到吧。然而一手好牌，次次选错牌桌，好牌都废了。这些道理小十几二十岁的姑娘全都懂，不轻易出牌，也不轻易换桌。三年前她才逐渐意识到，体面维持余生，能兜底的只有自己的钱。爱这个破玩意儿玩弄了她，还让她以为自己玩弄了爱。

人上了年纪，肉身皆战损，车窗钻进来的清凉夜风吹得金玉衡开始头痛，下身却突然一热。打了个激灵，上次姨妈结束是一周前，怎么又来了？炽热的血浆被地心引力召唤，空气中多了丝熟悉的咸腥。肯定弄到裙子上了，大腿下已经黏腻湿热。曾经毛发肌肤光滑充盈，如今多来一次姨妈就面色如纸四肢酸软。下车时，她没跟司机说，算是报复恶臭的搭乘体验。

回忆结束，走出商场的金玉衡小腹一热，隐隐酸涨催人回神，她对这趟悄悄观察金星的工作结果很满意，跟随人流进入地铁。虽不是节假日，但暑假永远是旅游旺季，到处都是一家又一家整整齐齐的人，中国的外国的，背着包拿着手机，满脸兴奋与幸福，彼此呼唤走在一起，越看金玉衡越自觉孤独。

看起来太年轻，也不全是好事。在回家的地铁上，金玉衡因持续掉血而头晕，不会有人给她让座，不顾仪态地攀住吊环还是挤得东倒西歪。旁边身高一米九以上的小伙子也抓着吊环，金玉衡正好挨着他胳肢窝，浓郁的复杂的汗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体温强烈扩散，胃肠翻涌差点吐出来。幸好只有两站，她逃一般离开地铁。

大都市是大型沉浸游戏，神奇之处是可以兼容完全不同的各种副本，离开地铁站，立刻换了地图，身处碧蓝无云的天和高耸的大树下。金玉衡走在热浪蒸腾的大马路上，肉眼可见地面因热浪扭曲视线，恍惚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闪过，他还是那么潇洒，像是跟身边凡人不在一个图层。再一定神，人影不见，如海市蜃楼。她自嘲地笑笑，想他有屁用。

走回大杂院还得一刻钟，金玉衡不禁再度想起这个人。

如果当年选择走下去，现在的生活会不会截然不同？

这些年来，他依然时不时发几句心里话，有好事会告诉她，让她为自己高兴，偶尔喝醉半夜也会发点乱七八糟的鬼话，她无须回复。相识二十年，无不可说亦无必须说，何其坦荡。坦荡到两人回家过年都刻意回避，单纯活在手机里的男女关系。想到他，金玉衡肚里就有颗定心丸，某个午夜他喝醉曾说，如果六十岁还单身，就一起养老。

金玉衡在胡同口银杏树底下的小卖部买了瓶酸梅汤，旁边垃圾箱边有人扔了块碎裂的穿衣镜，正好照出她的身影，依然风情万种，只是不能近观细看。

酸梅汤有点沙嗓子，她给李长庚发微信：孩子真的大了，我们都能放心了。

太有生活了！细节密度太高了！“大姨妈”太逗了哈哈哈哈哈

非典型大姨妈

诶嘿嘿，姐妹都懂??

哈哈哈热被窝太细节了

聚会这里写的太细节了，中年女性如果不所谓的按照常规路线经营自己的人生，就会被贴上各种罪名，大环境对她们并不宽容

诶嘿嘿，谢谢鼓励！

是大姨，不是大姨妈~

文字含金量真高，中年女性的困境淋漓尽致，随便拎出一段中的一个细节就是十、二十分钟的剧集。

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细腻深刻的文字了，值得细品～

谢谢亲爱的！继续努力

02 黑牡丹开在午夜

“人类跟动物的区别就是撒谎，谈生意免不了技术性欺骗，被称为商业博弈，谈恋爱也免不了隐瞒不利信息……”

李金星边听边想，姨妈说的这人跟小破站一个 UP 主视频里讲的话简直一样，是姨妈真交往过华裔高材生，还是搬运了网络男友？又或者姨妈交往的人就是 UP 主？年龄又好像对不上。

远处的部门经理目光盯牢金星，金星浑身不自在，不得不摘下蓝牙耳机。她没摸鱼，边听还在双手不停地叠和挂被客人试穿过又不买的衣服。小时工的任务之一，就是不断回收被扔在试衣间里和乱挂在别的衣架上的衣服，挑出 HIKING 部门的一一挂回来，再把其他部门的送过去。这份工作很像每天不停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理解衣服并不容易，虽然可以直观看到衣服的颜色款式和面料厚薄，也可以通过标签了解尺码和面料成分，却无法精准地想象穿在不同客人身上什么效果。很多人会精准地拿到适合自己的尺码，却在试衣间里对镜子皱起眉头。有时是对过大或过小的胸部不满意，过紧的腰腹很容易挤出赘肉，有时是超短裙下线条不够理想的双腿，X 型和 O 型腿总是大多数。老年人往往拥有金星无法理解的肚子，有些奶奶看起来很瘦，肚子却很突兀，生育造成腹直肌撕裂带来的损伤，导致下腹部内脏膨出，无法修复的生理性伤害。爷爷们肚子规模更可观，大概是长期高脂高糖饮食和酒精造成的，又或许在单位受了一辈子的气，无处发泄便淤积体内终身携带。就连那些光鲜亮丽苗条的小姐姐，三伏天能保持全妆的狠角色，对着镜子也长吁短叹。金星在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中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没人对自己身体完全满意，没有。

“珍姐请喝奶茶，吴哥开了大单。”雪姐冲金星招手。

快到午餐时间了，金星打算喝完奶茶再从茶水间顺几个小饼干，这顿就算对付过去，省下一顿饭钱等于多拿一小时工钱。

“你买过咱们店里什么商品？面试时忘了问了。”拥有双开门肩膀的宽哥一见到金星就问。他是 Water 部门的，主营跟水相关的运动产品，游泳、冲浪以及钓鱼装备。

“我……我妈买过咱家瑜伽球，她说坐着看电视不腰痛。”金星不能告诉他自己其实讨厌运动，一回家就爬上床，只想躺着。

“星星，你真不是喜欢女孩子？”网球部负责球拍穿线的吉米哥问，他拥有近两百斤的体重和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臂。

“瞎说什么呢，人家还小，才 18 呢。”前台的昊哥说话间拿了杯带冰的奶茶，捋了下刚染的金色头发，在小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接着说：我当年刚去澳大利亚念书就是 18。星星你高考录取结果出来了吗？哪个学校呀，在北京吗？

金星有点后悔来喝这杯奶茶，最讨厌没边界感的人，跟你很熟吗？澳大利亚留学了不起呀，都快三十了还有别的能吹的牛逼吗？结婚了吗？买房了吗？车牌摇上号了吗？不也在这儿当普通店员吗？金星正处在高敏感的年纪，完全能想象要是把这些问号全抛出去，貌似自信的昊哥可能哇的一声哭出来。但她只是喝了口奶茶，把话咽了下去，虽然讨厌，但毕竟没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