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风以为是自己吵到她了,下意识说:“对不起,我……”

“嘘”张阿姨摸了摸她的头发,“想哭就哭吧,在这里哭太正常了,没人管你。”

或许是张阿姨的抚摸让她感觉到了妈妈般的温暖,纪风放下一切戒备,放声大哭起来。白天发生的事情张阿姨都听到了,此刻她实实在在 为这个比自己女儿还小十几岁的孩子感到揪心。

张阿姨把纪风抱到怀里:“哭吧,哭吧……知道你们两个感情好,但是小风啊,没有谁能陪你一辈子。你跟小郁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里,总要出去的,前后脚而已,不要怕……”

张阿姨的安慰声中,纪风哭到身体都在颤抖。

值夜班的简护士听到异响,走过来看。她不太擅长应对病人的情绪,面对这样的场景有点手足无措。张阿姨对她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不用管。简护士默默退回到走廊,关上了门。

纪风一直哭到哭不出声音了,哭到全身的力气被抽干,才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集合时间,纪风没起床。简护士把前一天晚上的情况汇报给了护士长,护士长也心疼,便破例没有叫她,让她多睡一会儿。

郁霖早饭时间没找到纪风,担心地去问护士长。

“你就别操心她了,我们会照顾她的。你也是病人,先顾好自己的事,你爸妈下午就要过来给你办出院手续了。”

“不是让他们先别来吗?我还没想好。”郁霖着急。

护士长正色道:“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要听医生的安排。”

郁霖听不进去,在活动大厅里焦急地等待纪风出现。他在座位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甚至希望能再发病一次,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安全的港湾。可这副身体真是该死,不希望它出问题的时候,它濒死给你看;现在自己痛苦成这样,它却毫无反应。

很久之后,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是纪风。

纪风带着哭了一夜的红肿眼睛,笑着对他说:“我们去晒太阳吧。”

长长的阴暗的走廊,只有尽头那一小扇窗户里透出阳光,像隧道尽头的出口,又像茫茫大海上的灯塔。

两人再次站在那一小扇阳光下。

郁霖先开口:“我不出院,我下午就跟我爸妈说。等你好起来,我们再一起走,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

郁霖说得急切,他盯着纪风的眼睛,生怕她不相信。

纪风感受到他的真诚,她眼中含着泪,摇摇头:“不,你要出院,别为了我留在这里。”

“可是你怎么办?”

纪风突然抬起手,突然怔怔地说:“你可以,摸摸我的手吗?”

郁霖一愣,依言握住了她的手,用拇指肚轻轻摩挲她的掌心,纪风闭上眼,关闭其他感官,把所有知觉都用来体会他手心粗糙的皮肤。皮肤的接触是最有力的安慰,纪风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渴求着温度。

“你可以,摸摸我的手臂吗?”

郁霖的手掌缓缓上移,抚摸过她冰凉手腕上的血管,又慢慢抚摸手臂。虽然隔着毛衣和病号服,但纪风还是感受到让她战栗的触感。

“你可以摸摸我的背吗?”

“你可以抱紧我吗?”

“可以抱得再紧一点吗……”

“我真的……好孤单。”

两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抱在一起,连呼吸的间隙都不想留给对方,好像这样就能抵御所有孤单和寒冷。

下午,郁霖的父母赶到医院。得知儿子能出院,他们这一路都很兴奋。见到郁霖之后,两人更加宽慰,因为他比上次见面时结实多了,快要回到生病前的样子了。但是他们很明显地察觉到,儿子自己并不那么高兴,郁霖妈妈问杨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杨主任已经从护士长那里听说了郁霖和纪风之间的情愫,知道这是他抗拒出院的重要原因,但她怕贸然说出来,会引起郁霖和父母之间的矛盾,从而加重他的病情。更重要的是,在杨主任看来,纪风只是他不愿意出院的表面因素,根本原因还是对外界的恐慌。

于是,杨主任思考着答道:

“他的焦虑症一开始是学习压力导致的,现在要出院了,又要回到竞争的环境中去,难免会有畏惧心理。你们家长要注意他的心里疏导,不要给他太大压力,帮助他慢慢回归之前的生活。”

“不给不给,”郁霖妈妈赶紧摆摆手,“我们从来不给孩子压力,只要他能好好的,唉……”

“那他现在这个情况,能出院吗?万一出院之后复发怎么办?”郁霖爸爸问。

杨主任想了想:“你们跟他商量一下,如果他还是抗拒出院,你们也还愿意负担费用的话,可以考虑转去楼下的开放病区,过渡一下。开放病区允许家属陪护,病人也能外出活动,你们可以陪他慢慢适应环境。”

郁霖和爸妈商议后,选择了这个方案。这样他至少不会离纪风太远,或许能让她安心一些。

郁霖爸妈给他办好手续后,便去医院边的小旅馆里过夜了,打算明天帮儿子在开放病区安顿好再离开。

今天是郁霖在六病区的最后一天。

郁霖和纪风在活动大厅里面对面坐着,纪风尽量不流露悲伤,郁霖也故作轻松。他们都知道,这一段短暂而奇妙的相伴到了要告别的时候。虽然只是短短数月,但纪风无比确信,将来再也不会有一个男孩,在自己生命里留下如此深的烙印。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吗?”纪风笑着把一副牌推到两人中间,“你为了那本漫画书,来找我和吴忧打牌。我当时想,这么瘦的人也要学别人充老大?”

郁霖想起当时的场景,也忍不住笑了,他开始洗牌。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怎么有人什么牌都不会打,太呆了。”

“怎么样,再来一次?”纪风说,“被你们培训这么久,我现在可是什么都会了。”

“还是玩 24 点吧,别的你都玩不过我。”郁霖把洗好的牌摞在桌子上。

两人一直玩到晚饭前,打得有来有回,分不出胜负,全程笑个不停。同一个空间,同一张桌子,时光似乎在此刻重叠。

晚饭时间,纪风照旧在小会议室里陪郁霖吃饭。两人聊了很多关于以后的话,纪风说她出院之后要考个南方的好大学,离家远远的,学新闻或者法律,听起来都很厉害。郁霖说他不想再回学校了,但没想好将来做什么。郁霖说自己会在开放病区等纪风一起出院,开放病区可以自由活动,所以每周探视时间他都会上来看纪风。纪风说好。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很久。郁霖舍不得,因为下次一起吃饭,要等她出院以后了。

睡觉时间到了,两人在走廊上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