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风脸也红了,想笑但又怕显得太得意。她“哦”了一声,默默把这张草稿纸收起来。

“你干嘛?”

“收藏。”

两人各自低头假装忙碌了一会儿,郁霖突然说:“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炎热多雨,冬季寒冷干燥,这不就跟你的病一样吗?一会儿兴奋,一会儿低落。”

纪风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都怪我爸妈给我取这个名字,不然我也不会得双相了。”

“不,我的意思是,这样想,这个病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跟气候变化一样。中国大部分地方都是季风气候,也没见有人抱怨过,大家会根据气候来安排生产生活,你也可以这样。”

纪风愣了一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么浪漫的方式来诠释自己的病,而且他说的有道理,自己可以像农民应对天气一样,应对自己的情绪起伏,在夏天借着温度和雨水好好耕种,在冬天休养生息,等待春天到来。

纪风看着郁霖,感觉内心深处的某一块地方,被触动了。

纪风默背完了知识点,开始做地理习题。地理是文科里面最考验逻辑思维的科目了,纪风很喜欢,也学得不错。此时她正在算一道关于太阳高度角的刁钻大题,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但想了许久也没解出来。

这时一个男人从桌边走过,无意间扫了一眼她的草稿本,继续往前走,但走了几步之后忍不住停下,回头说:“算错了。”

纪风和郁霖疑惑地看着他。

他走到两人伸手,非常顺手地接过纪风手里的笔,重新写了几个数字。

纪风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

这男人长相端正,举止十分正常,身上还散发着让他们无比熟悉的强大气场。郁霖回头问:“你……是老师?”

男人点点头:“我是高中地理老师,姓孙,孙明锋,你们看样子是高中生?”

虽然是个素未谋面的老师,但两人还是下意识坐好,乖巧地喊“孙老师好”。三人简单聊了几句,原来孙明锋是当地一所名校的高中地理老师,刚入院不久。

“你们有没有用过一套教辅,叫《高中地理三百图》?”

郁霖想不起来,纪风却点头:“有!我买过,你们也用那本吗?”

孙明锋笑了笑:“那册书是我编的。”

两人都震惊了,他看着也就三十多,居然能编书了,看来还是个大神级别的老师。纪风和郁霖对了个眼神,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纪风想探问探问,但孙老师被叫去参加治疗了,他们也只好暂且按下好奇心。

不过在这里住久了,他们都清楚,外表看起来再正常的人,心里也可能存着各种各样让人想不到的顽疾。纪风甚至想,现在从大街上随便抓一个看似正常的路人,关进精神病院一通审问,高低都能找出点病来,自己只是被发现得比较早而已。

晚上,纪风去护士站,让小陈护士帮自己用剪刀把郁霖标错的那张地图剪下来,又借来胶水贴到了治疗日志上。

她在地图旁边写道:「双相就像季风气候,没什么可怕的!」

多年后纪风才知道,她的这种行为叫做手账。

第二天,纪风和郁霖打完乒乓球,依旧坐到他们的桌子前复习。但她刚坐下,就感觉自己踢到了一个东西,她弯下腰一看,差点尖叫出声孙老师把自己抱成一团,蜷缩在桌子底下。

孙明锋非常紧张地对她比了个“嘘”,纪风捂住嘴,纠结该不该喊护士。郁霖察觉到她的异常,赶紧走过来看,也吓了一跳。

“你出来,不然我们要叫人了!”郁霖说。

孙明锋纠结了片刻,他先把头伸出来左右张望,再缓缓探出身子,在桌子角落的位置坐下。他两手环抱住手臂,用胳臂肘撑在桌面上,眼睛始终警惕地扫射四周。相比昨天,此时的他倒是很像个精神病人了。

纪风问:“孙老师,你怎么了。”

“嘘!”他非常紧张,“别叫我的名字!他们来了!”

纪风和郁霖同时默默坐远了些,他们大概猜出来他是什么病了精神分裂症。但纪风还是忍不住追问,“他们”是谁。

孙明锋先后盯着纪风和郁霖的眼睛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断他们是否可信,判断完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讲述自己的故事。

原来孙明锋的确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地理老师,不但带的班级名列前茅,还经常在各类教师技能大赛中获奖、受邀编写教材,深得校领导器重。俗话说能力越大,脾气越大。孙明锋恃才傲物,经常直言不讳指出其他老师的错误,也不屑于参加同事们的各种牌局、酒局。久而久之,他自然成了学校里的异类。但孙明锋对此并不在乎,他本就不屑于与俗人为伍。

年级组的地理教研组长退休,需要推选新组长,孙明锋本以为非自己莫属,不料最后结果出来,是一个他向来看不起的圆滑同事。他不服气,去问领导,领导委婉地劝他要学会和光同尘,跟大家打好交道。

孙明锋的傲气前所未有地受挫。自那之后,他总听到同事们在自己背后窃窃私语,看不起自己。然后,原本很敬仰他的学生们也开始说他坏话,故意在课堂上破坏纪律。有一次他忍无可忍,在课堂上大发脾气,当众砸碎了水杯,让学生们安静一点。家长们听说之后,闹到学校来,要求学校解雇他。孙明锋被校领导劝回家休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些同事逼走他的阴谋。

孙明锋心想,我认输,他回到家里。然而那些同事并没有放过他,而是变本加厉地入侵、监视他的生活,想要捏造他的“罪证”,好把他送进监狱。为了防止他们的监视,孙明锋拆掉了家里所有电子设备,空调、电视、电灯,甚至砸碎了妻子的手机。

终于,妻子将他送进了精神病院。孙明锋这才知道,原来妻子跟他们是一伙的。

纪风和郁霖听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瞠目结舌。纪风原本以为,精分患者都会像张阿姨那样,胡言乱语、思维跳跃,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讲了什么。可眼前这位孙老师,他的表述是如此清晰且逻辑自洽,加上多年教师生涯练出来的专属语气,充满说服力。

如果他们不是在精神病院,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纪风几乎就要信了。

“我是看你们是学生,又在这里认真看书,跟他们应该没关系,我才告诉你的。”孙老师认真说。

纪风和郁霖有点尴尬,应该怎么回复呢?感谢信任?

郁霖谨慎措辞:“你现在已经住院了,病区是全封闭式的,很安全,你不用这么紧张。”

“不,你不懂。他们的手段非常厉害,无孔不入,”孙明锋指了指上面,“你们听到了吗?”

两人疑惑地抬头张望,听到什么?

“滋滋的声音,持续不断的,你们没听见?”

纪风反应过来:“那是日光灯的声音,灯管质量不好。”

孙明锋严肃地摇摇头:“那只是他们的掩饰。他们连我爱人都能控制,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两人这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纪风发现了,不管是张阿姨那种胡言乱语型的,还是孙老师这种思维缜密型的,他们都有一套外人无法打破的逻辑。

孙明锋见他们俩并不相信自己,不禁失望,他换了张墙角的桌子,独自缩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