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风抬起头,抹了抹眼泪。被泪水腌渍过的脸再被湖面上的风一吹,生疼。

“发生什么事了?”郁霖这才问。

纪风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抑郁发作的时候,思维会变得极其迟缓,原本很日常的词语,现在像是满地乱蹦的珠子,需要慢慢地一颗一颗抓起来,再拼成句子。

好在郁霖有足够的耐心。

纪风断断续续地勉强说完了,郁霖迅速捕捉到了重点。

“相亲?”他皱起眉头问。

纪风点点头。

“疯了吧他!走,我现在就带你回去。”郁霖拉着纪风就要走。

纪风好不容易被他逗笑了一下。她扯了扯郁霖的手,示意他坐下,事情还没办完。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郁霖问。

纪风摇摇头,没想好。如果她撒开手不管,林慧栀和纪平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她这种忍了一辈子的女人,疯起来能量难以想象。但更让纪风心痛的是,她知道林慧栀一定会输。

爱,是关系中的权力货币,只有被爱者才拥有。林慧栀这些年顶着一口气不离婚,固然有较劲不服输的因素,但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纪平能“收心”,回归到她身边。怀着这种指望去战斗,最后一定会输。

纪风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管他们的事情,但这次林慧栀的衰老让纪风惊心,或许,到了自己逼她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其实……我有一个办法。”旁边的郁霖开口,“你爸不就是担心你一个人在上海,将来没人照顾你吗?你现在就带我去见他,告诉他我有多好,让他安心,然后也给你三百万,去上海买婚房。”

纪风看着他,一时分不清他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干嘛?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爸妈,家属探视的时候我们早就见过双方家长了。”郁霖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

纪风看着他宝石般的眼睛,很想一时冲动说:好啊。

但她顿了片刻后,还是笑着摇摇头。

自己和纪平的核心矛盾,说到底就是他不相信自己是个独立的人、不相信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如果自己用另一个男人来当盾牌,证明自己有人保护,那才是彻底走入纪平的逻辑里,向他投降。

纪风给纪平发微信:「我有新想法了,我们再谈一次吧。」

“我约了我爸下午两点见面,然后我晚上得回家去,你……”

“我等你一起回上海。”郁霖说,“别坐着了,起来走走,运动能分泌多巴胺。”

纪风任由他把自己拽起来,在湖边慢慢踱步。

“跑步、登山那种激烈的运动才能分泌多巴胺吧,散步有什么用。”纪风嘟囔。

“那好啊,跑起来!”郁霖猝不及防地拽着她在湖边跑了起来。

纪风莫名其妙,不得不跟着他加速,踉踉跄跄地跑步:“喂!你有病,停下……”

沿湖跑了一圈,纪风出了一身细汗,扶着柳树大喘气,抬起手指着郁霖,想骂人却没力气骂出口。郁霖却在不远处跟个弹簧似的得意地高抬腿,表情很欠抽。

胡搅蛮缠一通之后,纪风的心情莫名其妙好了一点,有力气去应对接下来的事情了。

纪风让郁霖去找个酒店住下,自己去纪平的单位找他。

这次没有旁人,父女俩是在他办公室里见的面,纪平办公桌后面挂着一副大字久久为功。他捧着茶杯坐在黑皮椅子上,看上去威严又可靠。

纪风想,如果自己和她是以父女之外的任何一种身份相识,自己或许都会敬仰他,像敬仰一个父亲一样。

两人谈了很久,直到太阳快落山,纪风才回到家。

林慧栀坐在沙发上,上身前倾,焦急地问:“跟你爸谈得怎么样?”

纪风表情凝重:“我跟他谈了很久,他愿意把钱给我,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跟他,离婚。”

林慧栀怔了几秒,突然声音尖利地站起来:“不可能!他做梦!我去找他!”

纪风一把抓住林慧栀:“你找他,你知道他有多少钱、都存在哪儿吗?你去他单位闹,他是难堪,难道你自己就好过吗?学校的人会怎么看你?亲戚们会怎么议论你?你把他惹恼了,他把钱全部都给何纪恩,那我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林慧栀绝望地坐下:“难道我就这样认输了吗?”

“你赢过吗?”纪风反问。

“你坚持这么多年,除了让你们三个成了全城人的谈资之外,你得到了什么?”

林慧栀捂住脸哭起来:“可他在他妈病床跟前答应过,这辈子都不会辜负我的!”

“奶奶害了你!如果不是那个承诺,你说不定还能早点解脱。你今年已经 55 岁了,你后面的三四十年还打算这么拖泥带水地活下去吗?你折磨不到他们,你折磨的只有你自己,还有我!”纪风嘶吼。

林慧栀哭得撕心裂肺,嘴里含糊地说着:“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纪风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崩溃的妈妈。不甘心的感觉,她太懂了。

在原本一片大好的人生被疾病毁掉的时候,在看到别人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追逐想要的一切时,她都感到强烈的不甘心。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没有人承诺过,生活会朝着让你满意的方向发展。

许久之后,等到林慧栀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纪风才接着说。

“我跟他已经谈好了,只要你们俩离婚,作为补偿,他给我们的钱会比何纪恩那边更多。这一点我愿意相信他,他不会让自己死后没脸去见奶奶的。如果你不离,这事我就不管了,他愿意给何纪恩多少就给多少,你要打官司就自己打去,我再也不会回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