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风哑口无言,只能讪讪地笑了笑。乔淳这个女人,冷静到可怕,连身经百战的杨主任情绪波动都比她大,纪风觉得她很像热播仙侠剧里断情绝爱的女主角。

“换药之后,最近睡眠怎么样?”乔淳从常见问题开启聊天。

“睡得很好。”纪风道。

乔淳看着她脸上大大的两个黑眼圈,冷漠地说:“我没有处方权,就算跟我说实话,我也不会给你加安眠药量。”

又被拆穿了。自己为什么总这么容易被看穿呢?或许长成大人之后,自然而然就好了吧。

什么时候才会长成大人?五年?十年?

十年之后,我一定是非常厉害的大人了。纪风想。

“睡得不太好,晚上睡不着,早上又醒得很早。但你放心,我一点也不困,特别有精神,最近每天都在复习,而且心情也很好。”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最早开始这种异常的情绪波动,心情时好时坏,像过山车一样剧烈变动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上初中的时候吧。”纪风回忆道。

“那个时候有什么特别的诱因吗?学校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学校里都很正常。”

“那就是家里了?”乔淳追问。

纪风点点头。

相比刚住院的时候,她现在对医护们的警惕性越来越低。既是因为感受到他们的关切,也是因为太想要好起来。

或许只有把内心深处的创伤暴露出来,才能获得疗愈的机会。

“因为……我爸爸一直希望我能活泼一点,我就尽量让自己的性格更活泼外向,总是逗他们开心,调节家里的气氛。”

“你原本的性格是内向安静的那种?”乔淳问。

“是。”

“你爸爸希望你能更外向一点,有具体原因吗?”

“好像……没有,他就是经常说女孩子性格要好一点,才讨人喜欢。”

“他一直对你有这样的期待,或者说要求,但你为什么在初中的时候突然决定去改变自己来迎合他呢?”

纪风顿了顿,花了很大的勇气才开口。

“我原本以为,讨不讨别人喜欢不重要,不管我是什么样的性格,爸妈都会喜欢我,这就够了。但初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爸爸的喜欢不是理所当然的,他跟其他人一样,是需要我去争取的。因为……他还有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家庭。”

乔淳手中正在做记录的笔停了下来。

纪风打开了心里的黑匣子,一开头就说个不停。

在发现那件事以前,纪风自认为拥有小城市里的顶配人生。爸爸是城建局领导,妈妈是小学老师,家里不但有钱,更有地位。作为独生女,纪风天然享有父母的所有关注,虽然爸爸大部分精力都在工作上,但妈妈说过,那是他在托举着这个家。

现在回想起来,看似无比坚实的幸福,只不过是个一戳就破的泡影。

初二的一个午后,作为团支书的纪风正在班上维持秩序,与一个屡教不听的男孩起了争执,纪风只好把他的名字记在了纪律本上。

那男孩恼羞成怒,指着纪风的鼻子当众说:“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你爸在外面还有一个家!”

纪风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觉得可笑,这怎么可能呢?

但同时,她心底又生出一股恐惧: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爸爸频繁的夜不归宿,真的只是因为工作吗?他们房间里压低声音的争吵,真的只是因为琐事吗?

回到家后,纪风用开玩笑的口吻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慧栀,不料林慧栀反应极为激烈,甚至第一次动手打了她,歇斯底里质问她从哪儿听来的。纪风被吓坏了。

很久之后,林慧栀自己平静下来,告诉纪风那些都是谣言,让她安心学习。但从那之后,纪风的心从来没有安过。她假装一切如常地继续生活,实则留心着家中的一切蛛丝马迹,还偷偷跟踪过父亲几次。她不敢让林慧栀发现,生怕她失控。

真相很简单,事实上纪平也并没有花太大力气掩盖,很多人都知情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家庭。

那个女人叫何慧珍,他们有一个比纪风小五岁的儿子,何纪恩。纪风不知道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明白威严正直的父亲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让人不耻的事情。他在面对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孩子的时候,会想起自己和妈妈吗?他不是很喜欢自己吗,为什么要造出另一个孩子来取代自己呢?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幻觉……

不,我要挽救这个家。她暗自下定决心。

纪风把秘密压在心底,努力做一个更完美的女儿,以此唤回纪平的心。她一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受,一边更努力学习,名列前茅,同时在父母面前表现得更加活泼开朗。渐渐地,她习惯于在两种情绪之间切换,时而压抑,时而亢奋。

但她不知道,此时她能做情绪的主人,将来却会被情绪所奴役。

纪风的努力并没有换来父亲回头,相反,他在两个家庭之间的切换更加游刃有余和肆无忌惮,这已经成为一家三口心照不宣的秘密。

考上重点高中之后,纪风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点说话的底气,她鼓起勇气提议林慧栀离婚,却被却断然否决,林慧栀坚信自己才是正室,只要自己不离婚,那对母子就无计可施。

畸形的情绪在畸形的环境中不断滋长,纪风没有任何出口,她不能伤害任何人,只能伤害自己。

“后来有天晚上,我看到我妈的刮眉刀,就突然很想拿它割我自己。我躲到卫生间里,在这儿划了一条口子,”纪风卷起长袖。

“我本来想划深一点的,但是血刚冒出来我就害怕了,最后只划破了皮。但是看到那些血,我觉得好、好轻松,就像终于解放了。”

乔淳看着她手臂内侧深深浅浅的疤痕,一时语塞。

每当面对这些清醒着痛苦的病人,乔淳总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自己能为他们做什么?真的能帮到他们吗?就算能在住院期间短暂地帮助他们,可出院之后呢?他们还是要面对一模一样的生存环境,时间一长,还是会发病。就像西西弗斯的巨石,周而复始。

乔淳尽快调整心情,把自己从一个倾听者变为治疗者,使心绪平复下来。

“我很高兴你能跟我讲这些,真的。我们认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现在我终于开始了解你。”乔淳说。

纪风回过神,感觉自己刚才像中邪了一样,居然就这样把秘密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