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1)

破衣烂衫的李仁青在城市的公园里游魂般晃荡,偶尔也会有好心肠的大人上前问询,他躲闪、逃避,路上碰见警局更是远远的绕开。最险的一次,是被居委会的阿姨追着跑了三四条胡同,情急之下他钻进男厕,好不容易才给甩掉。

心底知道,大人们也许是为了他好,他们只想帮他回家。

可李仁青不需要。这个世界已没有他的家。

千禧年的春天姗姗来迟,都市的街头天寒地冻,流浪的生灵死在复苏前夜。

开始孤单求生的仁青发现,原来人生比想象中更加艰难,也是直到如今他才真正懂得,当年的奶奶到底又肩负了多少。游离人间的他与猫狗成了伙伴,追随它们,钻洞、爬墙、寻个角落,避开风霜雨雪,乞得一夜安眠。

那处墓地是他前几日发现的。光可鉴人的墓碑前不时出现鲜艳的点心,可口的烧鸡,饱满的苹果与梨,这死人的国度,成了他的天堂。

第五次去的时候,狼吞虎咽的他被看坟的老头逮个正着。他拔腿要跑,老人却笑眯眯地跟他招手,让他别怕。“小孩,你来。”

仁青随他去了间温暖整洁的房间,米色的石板地面更趁出他的脏污。他猜想,这可能是某个领导的办公室。老头和他都站着,等,也不知等的是谁。

偷眼观瞧,只记得宽大的红木桌上列着大大小小的青瓷杯子;窗台根上,摆着三盆艳紫色的蝴蝶兰。暖气烧得足,热烘烘的,他冻僵的手指因回暖而感到微微的刺痛。

仁青忍不住暗想,能在这风吹不到雨淋不湿的地方等着也好,就是等一辈子也甘愿。

老人一直安慰,让他不怕,要他承认。“待会儿大大方方说你干了啥,没事。”

后来,有人进来了,穿着体面的胖男人。老人脸上堆出笑,汇报着,仁青垂头看地,发现自己运动鞋那么脏,往后藏,羞得脸盘涨红。

“说啊,”老头推着他的肩,催促,“你自己说,是不是你吃的?”

他刚承认,一阵风刮过,是男人一巴掌扇向他头顶。

男人说这是高级墓地,他是在损坏企业形象,如果让客户看见是会出大事的。而看坟的老头因为揭发有功,挤掉了另一个老太太,成了正式工,每月另涨 200 块工资。

仁青哀求,求别赶他走,说他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死在这也方便。

“想得美,我们墓地 2 万 5 一平,你个小穷鬼还想死在这?!”

男人扔来俩馒头,让他滚,死去外头。

小仁青被骂了,仍忍着泪道谢,毕竟得了干粮,未来三日便又能活下去了。

馒头吃完的那天,饿得天旋地转,他摔在小路上,干脆不起来,想着被来往的车压死也算是解脱。没由来的,他想起小山的父亲,那个四处游荡的无赖,先前在村里也总是抓人碰瓷。他笑,想着如今竟也做着一样的事情,自己瞧不起自己。

要么讹人,要么死,选择迫在眉睫。

仁青顾不上脸面,胃中火烧火燎,他想活下去。

不敢去大路,怕交警,怕男人,他选了条灯光稀疏的小路上仰躺着。

寂静无声,月牙在云间穿梭,时隐时现。

等了一会没人来,仁青坐起来,觉得荒诞,准备拍屁股走人时,又听见远远传来轮胎颠簸的声音,赶紧躺下,闭紧了眼。

离他还有三五步的时候,车子就停下了。

一人一车谁也不动,就这么干巴巴地对峙着。

仁青忍不了,尴尬地起身,转脸看见开车的是个五六十岁的女人。短头发,圆盘脸,一辆锈迹斑斑的破三轮。他失望,晃悠着要走,女人却喊住他。

“是不是撞到你了?”

他诧异,怀疑自己耳朵。

见仁青不回答,女人以为他没听见,又抬高了调门。

“我说,刚才是不是压到你了?哪受伤了吗?”

仁青打量起面前这疲惫不堪的女人,猜想她可能是眼神不太好。迟疑着,点了头。

“上车。”

“我,我不去医院,你给我点钱就行,”怕她变卦,他赶忙补充,“不用多,两块钱就行,一块也成”

“好。你先上车,到地方我给你。”

他被她拽到车上。可能是没吃饭脚步发飘,女人托住他两腋,甩手就扔进了后斗里,好大的力气。身下硌着一个个的蛇皮袋,他慌了,不会是碰上杀人抛尸的吧?

摸索着,抠出一颗颗的硬物,原来是土豆、白菜和大米,于是心安下来,摊平四肢,枕着豆油,看天边晃动着的月牙陪着他走。

三轮车沿着乡道颠簸,月下的田野,无穷无尽。

就在仁青昏昏欲睡的时候,车停了。

他撑开眼皮,见停在村郊的一处废弃学校。恍惚,一度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老庙村,直到十来个小孩呼啦啦的潮水般涌来,擎着手电,七嘴八舌地喊着程妈妈,翻看她运回的东西。

高低错落的欢呼,孩子们蹦上车,蚂蚁一样搬运。仁青愣在那,看着苍老的女人被高矮胖瘦的一群孩子围着叫妈妈,如同骄傲的蜂后。暗自感慨,这女人的肚皮可真是丰饶。

后来才知道,程妈妈只是昵称。

这个叫程海娜的女人此生只生过一个孩子,而这唯一的儿子,也在她四十六岁的时候被害了。

她曾是中学的物理老师,孩子本就是遗腹子,辛苦拉扯成人。孩子也体恤母亲,聪明懂事,人人都夸他是考重点大学的苗子。买教材的路上遇到了抢劫,男孩气盛,跟歹徒搏斗,慌乱间,被一刀划开了脖子。

程海娜枯坐在家里,一遍遍想象着凶徒的模样,应该像电视剧里演得那般凶神恶煞。

可是开庭的时候,她失望了。

受审的是个白化病的男人,弓腰缩脖,顶着张老实人的面相。他说穷怕了,没想伤人,握刀只为壮胆,也没想到男孩会来拼命,最后,他也只抢到 96 块 2 毛钱。

96 块零 2 毛,买断两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