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胜男到现在脑子还是懵的，刚刚何宏远还在上蹿下跳，生龙活虎，下一秒，他就住进了冰冷的医院。踏进医院大门的那一瞬间，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所有人都被抽走了欢乐，只剩人间疾苦。

灯光，墙壁，病床，吊瓶，所有的东西都冷得瘆人。杜胜男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看向何意，他心神不宁，在走廊外左右踱步，他的步子不快，一步一步走得沉重，就像是脚下有看不见的泥潭，将他的双脚束缚住，没办法轻快地行动。

杜石磊留在家里负责看着何晚星，张姨和王勇呆不住，继续他们的北京之旅，据说今天去雍和宫排队买串串去了。

“我去给你们多拜拜。”张姨如此说。

杜胜男只求她赶紧走，不要再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过多久，周红艳赶到了，她今天没有穿红色超短裙，但手上花花绿绿的穿戴甲还在，她只穿了一套深色的休闲装，老崔也没有跟着来。

“你爸爸怎么样了？”能看出周红艳很担心，但是她没说何宏远的名字，也没有称他为老公，只说问“何意”你爸爸怎么了。

“医生说是高血压引起的脑出血，好在出血量不大，现在在做手术了。”杜胜男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下情况。

“哎，我每天都提醒他吃药，他非说身体好得很，吃一顿忘一顿，这不就……”

周红艳没说完，何意便打断了她：“别说过去的事了，事已至此，以后我来管他。”

何意这番话让周红艳很吃惊，她没想到儿媳妇竟然这么孝顺，连儿子都没说要管何宏远，儿媳妇竟然站了出来。

杜胜男从周红艳的表情上看出来了端倪，她和何意之间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其间的氛围异常诡异，周红艳似乎忌惮“杜胜男”，眼神躲躲闪闪，说话也不再硬气。

其实，杜胜男也感觉到理亏，如果不是杜石磊和何宏远吵架，可能何宏远就不会气住院，毕竟那是何意的爹，何意心疼他爹，她跟着觉得对不起何意。

她讨厌何宏远，但只是想远离他，并不是想让他出什么岔子。

好在何宏远的手术很顺利，术后效果也不错，只是他的左半边身体确实不如以前灵活。说话的时候，左半边脸耷拉着不动，导致吐词不清，看起来古怪又诡异。

实际上，何宏远恢复得不错，可是他从年轻到现在，都是自以为的“大男人”，从未在世人面前展露过任何脆弱。这次疾病让他大受打击，何宏远整个人都变成了一个小孩似的，术后既不配合治疗，还总在病房哭闹，搞得护工坚决要辞工。

何意和杜胜男换了身体，他不方便留在医院亲自照顾何宏远，用着何意身体的杜胜男也不方便，最后，照顾何宏远的重担落在了周红艳的肩上。

医院可以订餐，但何意还是决定由他负责周红艳和何宏远的一日三餐，他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来给何宏远送饭，他按照医嘱，亲自下厨，十分尽责。

杜胜男也会去帮忙，有一天她便见到何意狠狠斥责了何宏远，就像是家长望子成龙却发现孩子是“扶不起的阿斗”一般痛心疾首，言辞恳切。

自那以后，何宏远便不再自暴自弃，而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积极配合治疗，努力复健。

杜胜男觉得何意好像一夜之间，终于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

两代新老父权总算是完成了交替，就像是历史上那些古老的传说一般，皇权的交替就意味着总有一方要“死亡”。

不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总有一方要在经历一场骨血分离的血腥之后，或自行退出，或被篡位夺权。

新的父权，自此诞生。

2025 年的五一，是杜胜男度过的最艰难的五一，对于何意也是，他们的心一直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杜石磊这几天倒是消停了，他没有陪张姨和王勇，而是在杜胜男家的客厅打了地铺，全心全意负责何晚星的日常起居。

何意最近变得不怎么说话了，他一直在医院和家里两点一线，很难有闲下来的时间，晚上便守着手机，生怕医院给他打电话。何宏远刚做完手术的那天晚上，医院只让一个人陪床，何意便在科室外的走廊里睡下。

杜胜男给他送去了睡袋，还给他带了些夜宵，两人靠在医院走廊里，旁边也都是来守夜的家属。

医院其他的地方都是不让睡人的，但是在这个偏僻的走廊，给家属们留下了一块灰色区域。里面有像是何意这样的，由于只让一个人陪护，其他近亲不想离开的，还有因为住不起酒店在这里凑合的。

走廊里没有人在说话，只有翻身的声音和打呼噜的声音。

“杜胜男”的形象还不算突兀，“何意”虽然穿得普通，但是他那张脸在这片人间疾苦中，显得格格不入。每个路过的人，都会朝他偷瞄一眼。

“你回去吧。”何意开了口。

“我陪你。”杜胜男把头靠向何意，她现在比何意高，只能靠在何意的头顶。

杜胜男想起何晚星生病，她慌乱无措地在大雪天跑到儿童医院给孩子加号，何意当初也是这么陪着自己。当时，如果他没能追出来，或许两个人早就分了。

那天，两人也在儿童医院的走廊里呆着，没人说话，那里比现在更是人间炼狱。可怜的年轻父母们，绝望地等待着，眼里都没了光。天刚蒙蒙亮，大约六点，杜胜男回去接何晚星，而何意则去窗口排着，等窗口上班，他就可以加上号了。

人不会总是过得那么体面，总会有生老病死，让人们认清生活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到了早上，杜胜男便会回去帮何意把中午的菜买好，放在冰箱，等他跟早班医生沟通之后，再回来，就可以直接做饭了。等何意回来前，杜胜男会把杜石磊和何晚星都带出去溜达溜达，或去公园，或去商场，免得让何意看着心烦，尤其是杜石磊，说不定哪句话说不好，两人又要吵架。

张姨也不再提给王勇找工作的事，几个人就默认这些事没发生过。

等到了五一放假的最后一天，杜胜男请杜石磊一行人在全聚德吃了顿饭，又买了一些真空包装的烤鸭让张姨带上。最后，杜胜男开车把他们送到车站，就结束了杜石磊的北京之旅。

杜石磊快进站的时候，跟“何意”说了声抱歉，让他好好照顾何宏远。

“但是，我还是得说一句，你自己的爹自己多上上心，别总让胜男忙前忙后的。”杜石磊交代道。

“我知道了。”

杜胜男看着杜石磊，发现他老了，脊背比以前更加佝偻，白发比以前更多，说话虽然也欠，但对自己似乎好了一些。

“你也不要怪我把你给我的钱给了你张姨。我家胜男要忙你们这头，肯定就顾不上我，再说了，我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我总是会老的，总是会有动不了的那天的，到头来还是需要人伺候。你爸爸有你妈妈，那我呢？我也得有个女人照顾啊。我总不能既要别人替我养老，我又一毛不拔吧？”

杜石磊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么理所当然，似乎还认为自己颇为睿智。

“你放心，那辆车不是用你给的嫁妆钱买的，我没那么蠢。”杜石磊看了看张姨，小声对何意说，“那是辆二手车，我花的自己的钱，你们俩的钱我都留着。胜男每次给我打的钱，大头我都留着，小钱就让她开心开心，这些我都懂的。房子，存款什么的，我早就立好遗嘱了，你跟胜男放心，我给你们带来不了什么好处，也不会拖累你们的，你们俩好好在北京过日子。”

“至于王勇……”杜石磊看了一眼黄毛，“他毕竟也算是半个弟弟，你对他好点，以后我要有什么事，他也能帮你和胜男出出头嘛。”

杜胜男看向站在不远处，还在跟姐妹们打视频的张姨，她开心地说着自己在北京的见闻，说终于吃上了全聚德的烤鸭，还展示着给姐妹们带的真空包装的烤鸭。

她不知道，她从杜石磊这里得到的所有的东西，命运都给她标好了价格。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锃亮的算盘，算盘子噼里啪啦，一个比一个打得更加震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