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里除了欣喜还有惋惜,毕竟,新的技术带来了新的希望,如果能够再快一点,或许李欢的奶奶也不会带着遗憾离去。
我忽然有些好奇:“说起来,妈,当年你查李欢的案子,就没碰到过什么阻力?”
我妈当了这么多年刑警,何其敏锐,立刻就发现我问这话的动机不对:“儿子,是不是最近碰到什么事儿,想找你妈我取经啊?”
我叹了口气,含糊其辞:“上班嘛,要是真能一帆风顺就好了,总会碰上些麻烦事的。”
想到最近碰到的破事,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也好在我妈也没有深究,想了想说道:“阻力肯定是有的,虽然我和你爸一心想要破案,但是案子也不是我们说破就能破的,一直没破案,李欢家属的情绪会失控,局里那边又一直有其他案子,破案率要求放在那儿,新的受害人家属也还在等着,肯定不能顾此失彼,队里就会希望你先把老案子放下,我那时候可没少因为这事儿挨批,好在,也都熬下来了。”
如今我妈说起来轻描淡写,但我却清晰记得我妈被泼水那一回,明明她已经忙的半周没着家了,手头的案子一结就立刻去见了李欢家属,结果还是不被对方理解。
在当年一度我也觉得我妈是在犯傻,非要去管一桩显而易见的麻烦事,但到头来我却发现,基因的力量真是不得了,碰上同样的难题,我其实也不比我妈要高明到哪里去。
见我沉默,我妈又道:“儿子,我和你爸也不懂卖房子的事,先前在手机上查,看到有刚入行的房产中介不会骗人压价就做不下去的,我和你爸都知道你的性子,要真是非得昧着良心才能做下去,那你不做就不做了。”
熟悉的劝考公前摇,但在眼下这个时刻,听起来却十分温情。
我内心叹了口气,只觉得这新闻就差直接报王半仙的身份证号了。
“妈,没这么夸张,房产中介现在都很正规,恶意压价说不好还要惹上官司,除了一些艺高人胆大的,谁敢这么搞啊。”
很显然,我妈以为我遇到的困难只是撞上几个难缠的客户,但她还是太低估我了,正所谓你不去找命运,命运就会为你而来,而我不考公,案子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为了不让我妈起疑,我又和她随便聊了两句就挂了电话,再一次,半黑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观音面面相觑。
明明当时将它请回来时为了镇邪,但我却觉得,现在自己才是受到菩萨审视的那一个。
“菩萨,人还是应该讲良心的吧。”
半晌,我看着观音低垂的眉眼喃喃:“连 ai 都在帮她,时隔三十年将这个案子送到了我的面前,如果我再置之不理,岂不是连 ai 都不如?”
我想,事情或许也没那么糟,王半仙说的没错,只要再等半年,等到薛师傅这个项目主管彻底完善风水先生的评判标准,在心家内部站稳脚跟,那时就算是我去帮助了宋莹,我的房子也不会再度变成凶宅,更没有人会因此受到连累,失去工作。
只是,还是有件事让我十分在意。
今年李欢的家人提前来找了我爸妈,是因为李欢的奶奶过世了,而宋莹的家人也破天荒地在今年发了三次寻人启事,难道也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种不好预感,犹豫再三后,我还是决定先以别的身份联系一下宋莹的家属,在解答我心中一些疑惑的同时,也好探一探底。
正好,不久前我们刚去过莲花新居,那里有不少过去曾经在胜利新村住过的老业主还记得宋莹,我给自己随便安了个身份,深吸口气,拨通了那则寻人启事上的手机。
很快,电话就接通了。
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女人,自称宋芳,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然而一听说我曾经在胜利新村住过,她的精神为之一振,急切道:“是不是有我妹妹的线索?你知道她对不对?拜托,什么都好,我们已经找了她快三十年了,我还可以等下去,但我爸……”
听到这儿,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你父亲……怎么了吗?”
女人叹了口气,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过得焦头烂额,竟也顾不上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直接就告知了真相:“我爸早几年就查出了癌症,去年年底复发,医院说只剩下没几个月了……他也没有别的心愿,只想把宋莹找到,所以,无论你有什么线索都麻烦告诉我们,有任何线索都可以!”
三十九
1997 年,宋莹失踪那年,她其实刚来钱安工作不久。
宋家父母宋柏川和余玲都是知识分子,早些年在边疆的地质队工作,宋家的两个女儿是在地质队的大院里长大的,因此很快对地理人文产生了浓厚兴趣。
只是,好景不长,后来的一次科考中,余玲因为矿洞坍塌的事故被砸断了一条腿,之后便不能再下矿,为了照顾妻子,宋柏川也就顺势从一线退了下来,去了南方教书,家里的收入少了不少,但好在两个女儿十分争气,先后学了地理地质相关专业,毕业后,姐姐宋芳同样也进了地质队,常年都在偏远的山区作业,而妹妹宋莹则没有走远,去了钱安做地理老师。
本来,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虽然算不上富裕,也至少和美平安,97 年,宋芳已经与丈夫结婚两年,本想着下半年抽空去钱安看看小妹,却没想到就在这时,宋莹失踪的消息却忽然传来。
在那个通讯算不上发达的年代,在家里安装座机并不便宜,以宋莹的工资根本负担不起,也因此,宋莹当时每个月都会通过公用电话联系家里,在失踪前,她最后一次打家里电话是在八月初,那通电话不长,总共也没说上五分钟的话,但直到将近三十年后,宋莹的父亲宋柏川还能将那通电话背出来。
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宋莹打来电话时语气十分轻快,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一问之下,原来是宋莹忽然发现自己租的小区似乎是块宝地,因为她偶然在路边见到了一些人工扰动填土层,土壤层的颜色还有粒径与周边的其他土壤明显不一样,乍一看,像是某种灰白色的夯土。
全家都是搞地质的,宋柏川立刻就意识到,女儿的意思是在小区周边恐怕存在一些古墓葬,这种事虽然不是他们地质勘探人员所擅长的,但是过去他们探矿的时候却也没少遇见,宋莹从小耳濡目染,难得碰见自然觉得兴奋。
在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更没有微信,宋柏川无法看到实物,因此没法确认女儿看到的到底是不是人工填土,于是,他只能随口附和了宋莹,还说,如果真的有古墓葬,之后应当会有考古队的人来接手。
只是在那时,宋柏川再也想不到,这就是他和小女儿宋莹最后一次通话。
一个月后,公安局的电话打到了宋家,称宋莹没去学校上课,家里找不到证件,疑似去了外地,而这个说法当即就被宋家人反驳,宋莹的母亲余玲心急如焚,哪怕腿脚不便也立刻买了火车票赶来钱安,却最终只在胜利新村见到了一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屋子。
宋莹就这么消失了,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再之后,为了找到妹妹,宋芳离开了地质队,和丈夫一起来了钱安,前几个月里,他们心怀希望,期待有一天能再次接到宋莹的电话。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电话始终没有响起。
宋家人想尽了一切办法,甚至宋柏川还和警方反反复复地盘过宋莹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怀疑宋莹是在胜利新村周边做地质考察的时候遭遇意外,但是,宋莹住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偏远山区,在城市中央,又怎么可能出现让一个大活人直接消失的地质勘探意外?
渐渐的,案子就这么冷了下去,警方找不到新的线索,但宋家人却还没有放弃。
为了妹妹,宋芳和丈夫一起离开了地质队,在钱安住了两年,只要一有空就去胜利新村附近找人,张贴寻人启事,却依旧是一无所获,直到胜利新村要整体拆迁的消息传来,宋家人因为担心失去寻找妹妹的唯一线索甚至还去闹过,但是那个年代,拆迁本就是开发商主导,他们一家势微言轻,又怎么可能阻挡这片土地更新迭代?
最终,胜利新村被夷为平地,宋莹失踪前留下的最后痕迹也消失了,心灰意冷的余玲在悲愤下病倒,为了照顾母亲,宋芳离开了钱安这片伤心地,搬去周宁和父母住在一块儿,之后,随着互联网兴起,宋芳也不再到过去的胜利新村附近张贴寻人启事,而是求助于网络,在网上寻找妹妹,一找就是二十多年。
在电话里,宋芳语气绝望:“2000 年初的时候,我听说那个地方盖了新房,修地铁站的时候还挖出了古墓,我爸当时特别激动,因为他知道,宋莹说的是真的,她看到的真的是人工填土层,为此,我们全家连夜跑来了钱安,却发现四方路已经完全变样了,原来的老人都搬走了,甚至就连负责宋莹案子的警察都退了,只有宋莹还没被找到……就是从那一次之后,我爸抽烟就更猛了,前两年忽然开始咳嗽,去医院一查就是……”
女人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几年前,我爸查出肺癌的时候他的老同事来看他,以前下矿这么多次都没染上肺病,结果没想到搬来周宁后反倒得了,说这就是伤心病,要不是我妹妹失踪,我爸的身体肯定还好好的。”
隔着电话,我根本不知该怎么安慰女人,只好口不择言地说自己也是忽然想起这个案子,在网上找到了寻人启事就想打电话来问问情况,也没有更新的线索。
这一通说辞,我本以为宋芳会大失所望,但她却只是说,这个案子过去了快三十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记得她昙花一现的妹妹,这对于一直孤军奋战的宋家人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最终,在我挂了电话的时候,玉泉锦苑早已沉入了一片夜色之中,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戏,三十年过去,在这里生活的人早已忘却了先前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
但是,有人却不会忘。
过去,偶尔我爸妈回家时心情不好,我就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是见了受害者家属,那时我对这件事还做不到感同身受……直到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