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蔡淑华瞪大了眼睛,在女儿面前赤身裸体并不是第一次,但在理发店,却是头一遭。

愤怒和羞愧爬上蔡淑华的脸,她慌张地从临座抄起一张围巾将自己下体裹住,然后冲到沙发上胡乱地把衣服往身上套。那个男人先是背过身嘴里骂了几句不干净的话,然后也急匆匆去沙发上找自己的衣服裤子,两个人的衣服纠缠在一起,互相掰扯了半天才分清哪件是自己的。

男人率先套好衣服,转身冲出了理发厅,推门的时候过于用力,导致他离开后,那扇门还前后反复晃荡了几次,接口处发出吱吱扭扭的摩擦声。

蔡淑华穿好衣服了坐在了沙发上,点了一支烟,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女儿面抽烟。

两个人谁也没有讲话。

本就炎热的下午,此时更显得死气沉沉。

“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工作?”蔡淑华翘起二郎腿,目光出神地望着地面,吸了一口烟。

屠玲其实并不理解母亲刚才在做什么事情,但在这种场合下和另一个陌生男人赤身裸体,总归是不好的。而且屠玲这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平时班上那些总看小人书的男生嘴里一些隐晦的描述,好像和母亲刚才做的事很接近,但具体这件事是出于什么目的,屠玲却想不通。

“没想好,不知道,妈。”屠玲不知道母亲现在在想什么,生怕自己的回答会刺激到母亲,所以声音很小。

“想干妈这行吗?”

屠玲摇摇头。

“为啥?”

“瞅你每天太累了。”

蔡淑华点点头,然后像是回忆什么似的说:“不做妈这行就行。”

屠玲不懂。

蔡淑华又自顾自地说:“起执照、消防验收、年检、城管、黑社会……哪个不得打点”。然后她突然把头转向屠玲说,“你觉得妈凭自己开了这么一家理发厅,你爸能帮我多少?”

屠玲还是不明白,母亲的理发厅为啥要父亲帮忙,在她的眼里,每一个大人都是无所不能的,他们无需互为羽翼,却都有搏击长空的本领。

“几年前有一次你爸住院你记得吧?”

屠玲揉揉鼻子,嗯了一声,那大概是九五年秋天的事。那天晚上屠玲放学回到家发现没人,按理说父亲那天是白班,晚上最晚六点也到家了,但那天屠玲等到七点半也没回家。最后是家里的座机电话莫名响起,那是母亲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告诉屠玲不要慌,爸爸出了点事。

屠玲对于“出了点事”不大理解,但几天后当她看到躺在医院里打着石膏鼻青脸肿的父亲时,她才明白,母亲想在那里开店,是要给一些流氓交钱的,否则下一个躺在这的人,就是她自己。

那一刻,屠玲觉得妈妈太不容易了,不再是那个因为父亲宠溺自己而大发雷霆的尖酸女人。但她也想不出,母亲会怎么解决这个全家面临的难题。

但奇迹的是,几天后母亲的店重新开业了,而且那天还去了几个满身花纹的叔叔,即使有的对自己笑嘻嘻的,也看着让人害怕。而那天她注意到,母亲对每个人都笑,唯独看到父亲时候眼神有些躲闪。

今天,她干脆身历其境地见识了母亲的“手段”,称不上高明,但的确豁得出去。

“你家开门没?”屋外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蔡淑华抹了一把脸,笑着站起来迎过去“开了啊!剪头啊?男头五块”。说罢,用毛巾胡乱擦了擦一把转椅的靠背。刚才的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屠玲站起来,望着母亲拼命干活的样子,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那种滋味她从此记忆犹新,长大后才明白,每次感觉活着真累的时候,就是这种滋味。

她决定回家继续做自己的作业,把今天的一切都忘了。走到门口,阳光透过印有窗贴的玻璃斜射进来,打在屠玲的脸上。她迎着刺眼的阳光望去,窗贴上贴着:美容美发、男头五元、女头七元、烫染十五。这些都是屠玲见过的,但是后边新贴上的两个字,屠玲却没有注意到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

按摩。

两个红色的小字,犹如两只丑恶的小虫子,在屠玲的心缝里爬了整一下午,然后自燃起熊熊烈火,焚烧殆尽。

从此以后,在屠玲漫长的人生中,只要遇到自己解决不了困难,那个酷暑的午后,母亲的裸体就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这种情况发生过三次。

第一次是发生在一年后。由于小升初基本都是上对口,所以屠玲和班上大部分同学毕业后直接升入了白原市师范学院附中。而让屠玲惊喜的是,自己竟然和老同桌周全,还有几名同学分到了一个班。见到周全,屠玲就吵着嚷着要和他一桌,周全说这事得听老师的。

“我不管,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跟你一桌。”屠玲说完一屁股坐在周全身边。

结果话音刚落,班主任就带着分桌名单走进了教室。

屠玲被分到了第六排,而周全被分到了第三排,同桌竟然是以前的班花,闻瑶。

当看到闻瑶脸红地和周全坐在一起时,两年前那个午后体育课上打篮球的场景,再一次涌上屠玲的心头。

屠玲观察到,周全分到新座位后,整一下午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反而是和闻瑶聊了几句。而闻瑶倒是是不是把目光飘向自己的方向,虽然都没有聚焦到屠玲的脸上,但在屠玲看来,这是对她的挑衅。

屠玲第一次感觉自己人生受到了侵略,母亲的裸体记忆倏地击中了她的内心。

后来,屠玲见周全整日没精打采的,逼问下才知道周全的父母竟然因为水灾双双去世了。屠玲发誓,自己必须要在周全最难的时候陪着他。

一天放学后,屠玲以问作业题为由,把闻瑶堵在了教室里,然后将抹布塞进闻瑶的嘴里,并掏出一根削得极尖的铅笔,照着闻瑶的小臂全力地刺了下去……

一共六下。

最后屠玲抓着闻瑶的头发,趴在她耳边说:“等到周一一早,你就去找班主任,说你要和我换座,至于理由,你自己编一个。”

说完,屠玲率先离开了教室,留下闻瑶一个人在教室里蜷缩着哭了很久。

周一早晨,班主任果然将两个人调换了座位。本来班主任还有些为难,询问屠玲是不是愿意,结果话还没说完屠玲拎起书包就飞到了周全身边。而闻瑶默默地坐到屠玲的座位上,抬起包扎着纱布的手翻开课本,含着眼泪开始背单词。

“你……”周全皱眉看着屠玲。

“我什么我,怎么,不爱和班花一桌啊!”屠玲嘴上这么说,却笑得差点依在周全的怀里。

第三次脑海里出现母亲的裸体,是在屠玲三十岁那年。蔡淑华觉得女人到了三十岁无论无何都应该结婚了,在白原这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城,中年女人见了面出不了五句话一定是:你家孩子最近有信没?

蔡淑华一辈子江湖朋友众多,五十多岁的年纪,每天几乎要被同样的问题击垮了,她逢人就说不着急不着急,儿孙自有儿孙福,回到家就变了法的敲打屠玲。

屠玲一开始还烦得慌,但后来幼儿园里其他的幼师都纷纷嫁人,她感受到了自己被莫名的孤立。其实她也明白大家不是有意疏远她,都是成年人大家心知肚明,总在她面前聊老公孩子,生怕刺激她。而她倒是想和她们聊美食和电影,但每次聊到这些,那些女人都下意识地摆手。

“拉倒吧,还看电影,先祈祷我家老二晚上别起夜吧,让我睡个好觉。老大也是,刚上一年级天天被叫家长,我真是服了,早知道给她塞回肚子里,我跟你讲,以后等你和你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