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府管事和善友一样,也不曾伤及要害,善友便与他一起回到洛阳夏府。
夏鲁奇不在府中,管事便向齐夫人禀报此事,善友在外面候着,却听见齐夫人说:“那个伶人没死?他在哪?”
善友听齐夫人的口气,似乎并不吃惊,而且第一句话就是问自己在哪。
他立刻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与齐夫人有关,赶紧顺着花径小路,飞快地往夏府角门跑,听见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府里进贼了!快抓贼!”
然而善友已经逃出了夏府。
接下来的几日,他将身上值钱的物事卖了,住在客栈疗伤。
一日,他看见官铺里贴出告示,征召禁军兵变期间逃出皇宫、散落在民间的宦官重回掖廷。
善友早年进宫时也是净过身的,只是他在戏曲歌舞方面极有天赋,因此没有进入宦官队伍,而是去教坊做了一名伶人。
善友去官铺应征,被送到孟汉琼处,经过验身,又被带入了宫廷,遂将这一切写下来,寻找机会告诉清姿。
清姿看完纸笺,不由得闭上眼睛,背靠墙壁,许久无声,眼泪顺着她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滑下。
……夫妻重归于好,两个儿子即将到来,登基大典不日举行,夫君登基后,她将是仅次于曹素秋的六宫之首。
一切都正朝幸福和美满走去。
难道她要在这时候去追究李继峣之死?
“人贵有信,夏夫人,莫忘了你对先帝的承诺!”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善友终于忍不住,贴着她耳朵,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清姿浑身一凛:人贵有信!
她答应过亚子哥哥,要为他保住儿子。
“为我……保住……儿子……”他临终前那喑哑而断续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耳畔,那样微弱却又那样沉重。
“你放心!只要我在,一定保住你儿子!”
“清妹……谢……谢……”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接着,那曾经如黑宝石般璀璨的瞳眸,倒映着她悲伤欲绝的容颜,一点点地慢慢阖上了……
人贵有信,亚子哥哥,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清姿的眼神逐渐坚定,一瞬不瞬望着善友,用口型无声地说:你放心。
从厕房出来,回到内殿,清姿把孟汉琼叫来:“去将侍卫亲军右厢指挥使夏鲁奇叫来。”
自从清姿得知薛彩娥悄悄贿赂侍卫军官,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建议嗣源把夏鲁奇调来统领禁军。
嗣源入洛阳后,重新整编了禁军,建了一支侍卫亲军,以夏鲁奇统领右厢,康义诚统领左厢。
孟汉琼很快便将在宫里当值的夏鲁奇带来了,清姿屏退殿中伺候的人等,让夏鲁奇关上殿门和窗户。
“听说你小产,身子恢复如何?”夏鲁奇将面朝荷池的最后两扇窗户合上,回过头来问道。
清姿不答,拥被坐在床头,直直地凝视他:“哥,李继峣和善友平安到达青州了吗?”
夏鲁奇眉峰一蹙,目光有些躲闪。
“李继峣死了,对吧?还被人割了脑袋!”清姿一看见兄长的神色就明白了,苍白的唇微微颤抖,“他才十岁,和我的菩萨奴一样大!”
夏鲁奇那日一回府就听逃回来的管事禀报,去青州的路上遭遇劫匪,李继峣被砍死了,头颅被人取走了。
夏鲁奇一听就知道不是劫匪劫匪取一个十岁幼童的首级做什么。
可是夏鲁奇不愿追究此事。
他猜测要么是李嗣源暗中派人将先帝的后嗣斩尽杀绝,要么是李嗣源的亲信揣摩圣意,替李嗣源铲除一切威胁。
所以,他得到李继峣死讯已有好些日,却没有告诉清姿。
但清姿是如何知道的?
听那管事说,善友跟他一起逃回来,后来又从夏府逃走了。
莫非是善友悄悄潜入宫中告诉清姿的?
夏鲁奇神情大变,上前两步,压低声音:“清姿,你怎么知道的?是善友告诉你的?此人混进宫里来了?”
清姿晶亮的眼眸直视兄长:“你先告诉我,是谁把李继峣藏在你府上、并被送往青州的事说出去的?”
夏鲁奇已经怀疑是自己母亲告密,他逃避着清姿的目光:“清姿,如今追究此事毫无意义,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从先帝败亡的那一刻起,他的子女、妻妾、心腹就注定要跟着覆灭!”
清姿也怀疑是齐夫人告密,她对这个杀母仇人恨之入骨,只是想到兄长是自己最大的靠山,才一直容忍这个嫡母。
“哥,我可以不再追究是谁告密,但我必须查出是谁杀害李继峣。我答应为他保住儿子,如今李继峣惨遭横死,亚子哥哥还有第四子,第六子。若我及时过问和干预,或许还能保住那两个孩子!”
“你莫再管这件事了!”夏鲁奇压低声音吼道,满脸络腮胡髭都在抖动,“既然李继峣被杀,其他子嗣想必也在劫难逃。如此看来,要么是监国本人,要么是监国的亲信,打算要斩草除根。你再追究此事,这是跟监国或者监国的亲信为难,对你有何好处?”
“人贵有信!尾生抱柱,季布一诺,你没听过吗?多少忠臣义士,为践行承诺不惜舍身忘死!”清姿神情激动,满眼都是泪水,“我答应了他,怎可以不做到!若我没能为他保住儿子,那是天意;可我如果不去尽力,那就是我背弃承诺!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清姿啊!”夏鲁奇痛心疾首地连连用拳头击打床柱,“我看你是从小跟着父亲读那些孔孟之书,把脑袋读坏了!可是父亲虽然教你读了那么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自己不也在前唐灭亡时,投靠了国贼朱温吗?他不也没有殉国吗!”
“可他却为此惭愧于心,从此一病不起!”清姿眼里流露出对父亲的深深哀思,“并且临终前还留下遗言,让你弃暗投明,莫再为弑君篡国的朱贼效力!”
一席话说得夏鲁奇无法反驳,叹道:“我只是担心你为了此事与监国闹僵,对你将来不利,对你两个儿子不利!”
“不会,即使……即使会对我不利,从荣和从厚也不会受我牵连……”清姿的笑容凄美而又哀凉,“嗣源只有这两个儿子了,他若因此迁怒儿子,日后他又把江山传给谁去?”
夏鲁奇知道劝不住这个倔强而又执念的妹妹,只得问道:“看来你是一定要追查这件事了?你打算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