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阿翁见她竟然不忘了拿化妆盒,不禁皱了皱花白的长眉,但并不曾说什么,只压低了声音道:“我把烛火灭了,夫人跟紧我!”
冯阿翁说着吹熄烛火,在前面带路,他的脚步就像夜色中觅食的猎豹,矫健迅捷而又无声无息。
室外是漆黑如墨的夜色,星月微光淡淡洒在庭院的花木草丛,偶有虫声唧唧传来。
夜风沙沙地拂过树丛,洒下参差交错的树影。
清姿紧跟着冯阿翁模糊的背影,轻手轻脚行过幽黑廊道。
经过穆姑姑的房间窗下时,清姿下意识地弯下腰,可是穆姑姑的窗户漆黑一片,静无声息穆姑姑睡得这样死?
不仅穆姑姑,就连院中其余侍女的房间都是死寂一片。
自从夫君出征,亚子哥哥对自己的监控更严密了,穆姑姑和院中伺候的侍女们,每晚都轮流值夜。
可是此刻,竟无一间房中还亮着灯,她们都睡死过去了?
清姿注视着冯阿翁那犹如猎豹般的矫健背影,不觉一阵寒意从脊背蹿上:冯阿翁绝非普通老仆,他一定用了什么法子把穆姑姑和院中的婢仆都弄晕了,甚至……弄死了?
清姿只觉手足冰冷,想起刚到洛阳那日,亚子哥哥派军队控制了夫君,夫君带来的亲兵全部被驱逐,只剩佝偻苍老的冯阿翁站着不动。
当时夫君是这样对朱守殷说的:“这是我家的老仆冯阿翁,原是马奴出身,我的爱驹望云骓一向是冯阿翁照料,烦请朱大帅回禀圣上,能否留下这名老仆?”
难道那时夫君已经在谋划造反,所以特意留下冯阿翁,等他造反时把我救走?
蓦然间,清姿忽觉一道烈火从心间焚起,刚刚还冰冷的四肢蓦地像被火燎了一样,就连大脑和脸庞都滚烫起来。
激烈的情绪在心头沸腾燃烧,清姿蓦地顿住脚不走了。
她脚步刚停,冯阿翁便感觉到,转过身来轻声呼唤:“夫人?”
“我……我不能走……”清姿的声音在夜风里颤抖,抱紧了手中的妆盒。
穿堂里的风很大,吹起清姿的长发衣袂,飒飒翻飞。
冯阿翁在幽暗中盯着她,呼吸有些粗重,顿了顿,只听他苍劲的嗓音严厉地说道:“我把夫人院中的婢仆都迷晕了,她们会睡很久。明日她们醒来,肯定会有人察觉不对,然后禀告皇上。”
冯阿翁言尽于此,不再多说,然而弦外之音,不言自明你若不走,明天皇帝就会知道你今晚试图逃跑,从此加紧对你的看管,你以后就再也逃不掉了。
短暂的沉默,夜风拂过树丛的声音宛如凄迷的低语。
“我知道,但我不能走。”清姿一字字道,嗓音逐渐提高,“家眷在京城为质,正是为了防止拥兵大将造反作乱!我若逃离,岂不是让夫君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成为乱臣贼子!”
她的声音清晰凛冽,在寂静的穿堂中回响,像金石一般坚硬而又明亮,掷地有声。
冯阿翁的身影一动不动,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冰冷的光芒,压低的嗓音沙哑而沉重:“夫人,郎主走之前曾让老奴转告夫人一句话你若不走,就是选择了他。”
清姿浑身一震,在春夜温暖的风中打了个哆嗦。
半晌,她狠狠咬牙,凄然而又决绝地道:“你转告郎主,我不走,并非是选择了他,而是选择了忠义!”
说罢清姿转身,冯阿翁低沉地喝道:“夫人,我今晚必须离开,日后再无人可以救你,还请三思!”
清姿脚步不停地往回走,她的心在胸腔里扑通狂跳,脑中一片烈火烧灼,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只是下意识地认定不能背叛君主,不能做她一向鄙视的朱温、孙德昭,不能做乱臣贼子……
转过穿堂时,她眼角余光看见冯阿翁朝穿堂另一头飞快地掠去,如黑暗中滑翔的夜鹰消失在树影深处……
可是,当她回到卧室,在漆黑一片中摸索着跌跌撞撞回到床边坐下,她忽然就后悔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
她疯了一样扔开那个妆盒,猛地起身往外奔,呜咽着低低喊了一声:“冯阿翁!”却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整个人飞扑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阵剧痛传来,浑身骨头如同碎裂了一般,她趴在冰冷的廊道地面,浑身剧颤,许久不能动弹。
“你若不走,就是选择了他……”
源叔,对不起……对不起……
清姿趴在廊道地上,手拼命捶打着廊道地面,呜呜地痛哭起来。
夜半更深的院落,所有人都中了迷药睡死过去,唯有清姿凄惨的哭声,像风中奏响的鸣琴,在静夜中呜咽盘旋。
……
第二日午后,阳光明媚,花影重重。
穆姑姑一觉醒来,只觉头疼欲裂,房间里隐隐有一股奇异的气味。
她瞥了一眼墙角漏壶,登时脸色大变,低呼一声“不好!”,跳下床就往清姿的房间冲去。
清姿穿戴齐整坐在床沿,抱着一个妆盒,鬓发微微散乱,秀丽脸颊上有蹭破的红痕,面色苍白疲惫,缓缓抬起悲伤的眸子望过来。
穆姑姑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
这时,廊外脚步声杂乱,窃窃私语声响起。
昨晚本该值夜的几个侍女醒来了,惶惶不安地来向穆姑姑请罪,刚走到门口就发现气氛不对,一个个面面相觑。
清姿望住穆姑姑和门口聚集的侍女们,缓缓地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道来。
她讲述的时候,廊上脚步声不断响起,穆姑姑身后的侍女越聚越多,或交头接耳,或踮脚往里张望。
等清姿讲述完毕,众侍女都神色大变,唯有穆姑姑还保持镇定,对身后一名侍女吩咐道:“赶紧报知朱大帅!”
脚步声远去,不多时,靴声疾响,朱守殷披甲佩刀、急如星火地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