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一座朱红凉亭,亭边几丛牡丹正开得娇艳欲燃,缕缕清芬随着溪上清风拂来,芳香沁人肺腑。
张宪远远便听见锣鼓喧响、乐声鼎沸,走近了方见溪水边、花丛里、凉亭内,到处都是穿着戏服、画着油彩的伶人。
一眼望去,根本不知道李存勖在何处。
“陛、陛下在哪里?”张宪尴尬地问带路的小宦官。
小宦官有心要逗一逗这个看上去有些迂腐的东都留守,贼兮兮偷笑着,随手往凉亭里一指:“诺,那不是陛下吗?”
张宪翘首望去,只见凉亭周围是一群抱笙吹簧、弹琶奏琴的乐官,亭中几个穿着戏服、彩袖翩翩的身影,正如蝴蝶穿花般舞来舞去,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是李存勖。
张宪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在凉亭外跪下叩首:“微臣叩见陛下,陛下圣寿无疆!”
他的声音淹没在喧天锣鼓声和鼎沸的丝竹歌唱声中。
没人理他,亭中几人正旁若无人地巧翻彩袖、蹁跹起舞,高亢清亮地唱着:
“云雨歇,鸾凤分,别来愁断魂……眼巴巴绝音信,空教奴对景伤情。冷冷清清也,急煎煎睡不成,好教奴成孤另……”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圣寿无疆!”张宪再次用极高的嗓音大喊道。
鼎沸乐声骤止,那几个正唱得陶醉的人停了下来朝这边看。
其中一人大大咧咧走过来,画着油彩的脸带着笑意:“平身平身!”
背后突然有人踹了他一脚:“滚!敢冒充朕,活腻了!”
那伶人捂着臀部,“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一瘸一拐跑开,其余伶人们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都下去,下去!”那人接连朝剩下几个伶人踹去,伶人们躲闪嬉笑着跑光了。
凉亭中只剩一个高挑身影,秀颀俊逸,风姿绝世,画着油彩的脸上,虽看不清五官,一双俊眸却如寒星璀璨。
他广袖一拂,在亭中横栏坐下,一条腿曲起,手搭膝盖,姿势狂放不羁:“说吧,你前去取御用铠甲,李嗣源什么表情?都说了些甚?”
张宪想了想,从怀中取出清姿给他的锦囊,双手捧给皇帝。
李存勖画着油彩的眉毛一挑,莫名其妙地接过锦囊:“这是什么?李嗣源的请罪书?”
“这是李总管的夫人托微臣呈给陛下的……”
张宪垂首禀告,眼角余光却分明看见皇帝的戏服下摆重重地一晃,似乎是剧烈颤了一下。
李存勖拉开锦囊,往里只看了一眼,便觉整个身体像被瞬间撕裂一般痛彻肺腑!
854章 清妹的秀发
李存勖修长白皙的手指微颤,从锦囊中拈出那缕发丝,贴在鼻端,双目微阖。
那遥远而又熟悉的微带凉意的清甜香气,蓦然间萦绕鼻间……
眼前盛开的灼灼牡丹,满园的春景繁花、姹紫嫣红,绕亭而过的逶迤绿水、粼粼波光,亭外仍断断续续弹琴吹笙的丝竹之音……
这一切鲜艳的、热闹的、繁华的景象都在一瞬间失去了色彩,只剩了无止无尽的悲凉与哀伤,淹没而来……
清妹,你送我一缕发丝,是取“丝”乃“思念”之意,还是取“割发代首”之意,为你的夫君请罪?
张宪久久垂首站着不动,也不敢出声,眼皮微抬悄悄打量皇帝神色。
见皇帝闭眼嗅着那缕发丝,许久,许久,像睡着了一般。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像是做了一个深长的梦刚刚醒来,李存勖的嗓音飘忽而沙哑。
“李总管他……”张宪刚张嘴,皇帝低低打断他,“不必说了,朕都知晓了。”
张宪惶惶然退了下去,他虽然不明白发生何事,但既然李总管的夫人托他带东西给皇帝,想必是为李总管求情。
故而他首先将清姿的锦囊交给皇帝。
如今看来,这位夫人的求情效果极佳,皇帝甚至都不再问李嗣源有何表情,说了什么。
张宪走出御花园时,匆匆回头看了一眼,见皇帝仍靠在凉亭横椅,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一手拈着那缕发丝贴在鼻端,身姿微仰,双目微阖,整个人凝固成锦绣繁花中一幅奇异的剪影……
李存勖收到清姿秀发的第二天,李嗣源的请罪奏表也送到了魏州行宫。
奏表中,李嗣源向皇帝解释了借用御用铠甲一事,也解释了请求让李从珂调任晋阳一事,并表示:愿意孤身前来魏州,向皇帝当面请罪。
李存勖将郭崇韬叫来,给他看了这封请罪书。
郭崇韬眼底迸出一抹狠色:“陛下,既然李总管主动提出来魏州请罪,陛下何不趁他孤身前来,把他抓起来,安个谋反罪名杀掉!”
李存勖剑眉深蹙,摇头道:“不妥!李嗣源乃是灭梁首功,堂堂藩汉军总管,当朝中书令!没有确凿的谋反罪证,随便安个罪名就杀这样一位国之重臣,岂能令天下人心服?
“郭郎,此事先按下,咱们慢慢再筹谋。朕拟将李从珂贬谪到石门去守边,也算是敲打敲打李嗣源你不是为儿子求官吗?朕不仅不给,还把你儿子贬官!”
郭崇韬还是极力劝李存勖杀李嗣源,李存勖说什么也不许。
郭崇韬无法,最后只得退而求其次,指责另一位枢密使马绍宏是李嗣源的人,提醒皇帝小心马绍宏。
李存勖蹙眉沉思半晌,道:“那就把马绍宏调任宣徽使,让张居翰任枢密使。”
张居翰也是宦官,但他是宦官中的另类,从不争权夺利,为人低调谦恭。
就连一向憎恶宦官的郭崇韬,也对张居翰印象颇佳。
听说要让讨厌的马绍宏走人,换成张居翰与自己共掌枢密院,郭崇韬当然欣然同意。
虽然未能成功怂恿皇帝杀掉李嗣源,但是将袒护李嗣源的马绍宏挤出枢密院,也算是朝胜利迈出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