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爷劈头盖脸一通怒吼,李嗣源眉目低垂,面色沉静,高峻威凛的身躯如泰山般端坐不动,长长曳地的披风亦是纹丝不动。
大帐中其余将领,见军中威信最高的两位大帅的建言都被王爷驳了,自然都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多言。
李存勖一挥手,宣布散帐,起身便往内帐走,周德威追上去:“王爷”
李存勖怏怏不乐地摆摆手,掀帘入了内帐,周德威还要跟进去,被帐门口的亲卫横臂拦住,恭敬而又不失威严:“总管请留步!”
周德威摇头叹气,慢慢退后,正与起身往外走的李嗣源目光相遇。
李嗣源微笑,止步等他,待周德威走近,与他并肩而行:“总管莫急,王爷年轻气盛,咱们当众驳他,他心里不好受……你我一起去找张监军(张承业),他的话王爷必能听进去……”
周德威虎目一亮,重重一拳捶在嗣源肩头:“对啊,还是你想得周到!走,找张监军去!”
115章 夏鲁奇来降
张承业肥胖的身躯出现在内帐门口时,所有亲兵都躬身退开,无一人敢阻拦。
唐朝皇帝为了控制拥兵自重的节度使们,会向每个藩镇派遣监军宦官。
张承业便是当初唐僖宗向河东藩镇派遣的监军。
后来朱温把持朝廷,曾经大杀宦官,并以皇帝名义下旨到各处藩镇,命节度使们杀掉监军宦官。
李克用因为张承业精通算术,擅于管理民政税赋,于是杀了一个死囚冒充张承业,而将张承业留在了身边。
张承业感激晋王不杀之恩,一直兢兢业业地替河东管理税赋财政,协助晋王主持河东改革。
因为他是宦官,可以自由出入王府内宅,所以李存勖对他执家人礼,称呼他为“七哥”。
这次李存勖出征,就将张承业带在身边管理粮草。
张承业挪动肥胖的身躯进入内帐,见李存勖面朝里躺在榻上。
慈祥白皙的圆脸浮起一丝笑容,张承业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李存勖:“大敌当前,王爷真能睡得着?”
李存勖一听这尖细的嗓音,立即翻身坐起:“七哥!”
张承业笑眯眯地在他榻沿坐下:“刚才总管和大太保来找我,说起对敌战略……”
李存勖不耐烦地挑起英秀的剑眉:“他俩找你去了?他俩把战略跟你讲了?既如此,七哥,你听听我的看法有无道理?
“阳五和嗣源坚持认为,我们应该后撤,离梁军远一些扎营,然后诱使梁军出营,到我方阵地来决战。
“我却认为,既然这都一个多月了,梁军今天才第一次出营应战。如果我们后撤,梁军恐怕更加不会出营应战了!梁军分明就是想用龟缩战术拖死咱们!”
张承业安静地听着李存勖急不可耐地将战略讲完,微笑着道:“老奴的专长是算学和管账,军事上老奴不敢妄言。我只是来向王爷转述总管和大太保的原话,刚才总管和大太保话都没说完,王爷就急着散帐了。”
李存勖眉峰紧锁,神情虽然仍有些不耐烦,但他一向敬重张承业,吐出一口气,道:“七哥你说吧。”
张承业不紧不慢地说道:“总管认为,梁军在柏乡有七万人马,他们的粮草供应是一项极繁难浩大的工事。
“但是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们紧闭营门,固守不出,一次都未曾出营割草放马,他们的马料够吗?他们的粮食够吗?所以,只要我们后撤,梁军必定会出营。”
李存勖紧抿着线条优美的薄唇,眉间凝满思索。
张承业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总管和大太保都认为,还有一点需要防备,那就是,倘或梁军在野河下游造浮桥渡河,从我们背后来个突袭,咱们可就危险了。”
李存勖的剑眉拧成了一个结,望着张承业道:“阳五认为梁军粮草堪忧,可是咱们的粮草供应也不让人放心啊。
“现在咱们军中吃的是镇定两州带来的粮草,这批粮草你统计过,只能再吃十余日了。
“河东过来的第一批粮草至今尚未到,起码得等第一批粮草顺利到达,我心里才能安定。”
张承业轻轻拍了拍李存勖手背:“为咱们调度粮草的是郭判官,他办事王爷还不放心吗?”
郭判官,即郭崇韬。
自从郭崇韬为李存勖收集到刘太妃一系将领的贪腐罪证,协助李存勖查办了一批贪赃枉法的武将,李存勖就将郭崇韬提升为河东府判官,让他主持河东的变法改制。
此番李存勖出征,郭崇韬留在后方调度粮草。
郭崇韬应该不会出纰漏。
要不要赌一把,听从周德威和李嗣源的战略,将大营后撤,诱梁军出营来我方阵地决战……
末了,李存勖道:“七哥,你先下去,容我再考虑考虑……”
“总管和大太保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他们肯定有一些来自经验的准确判断,请王爷三思!”张承业告退之前说道。
“我知道了,七哥……我会认真考虑他们的建言!”
李存勖目送张承业出去,往后倒了下去,四仰八叉躺在榻上,苦恼地大喊了一声:“当个王者容易嘛!”
当晚,李存勖巡察完中军军营,刚上床躺下,亲兵在外禀报:“王爷,辕门外有个梁军都头来投降,他说是王爷的故人,姓夏,名鲁奇……”
李存勖起初没反应过来,仍一动不动。
突然之间,他掀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下,撞翻了榻边烛台,鞋也不穿地往外疾冲,大声高喊,“快,快带他进来!”
从辕门到李存勖的王帐尚有很长距离,李存勖却等不得了。
营中值岗的卫兵们,就这样看着他们的王爷只穿一双白绫袜,披一件素锦中衣,像一只展翅翱翔的仙鹤,飞一般地奔了出去。
营火照耀中,李存勖远远看见一个高猛汉子,在两名亲兵簇拥下,从营门进来。
那汉子未披甲胄,穿着梁军式样的深蓝缺胯袍和缚绔,一张脸被浓密的络腮胡子遮去大半。
少年时的记忆蓦然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李存勖哽咽着喊道:“邦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