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监生闹事的风波迅速平息下?去,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朝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倒不至于因此翻脸。至于徐阁老对孙子的回护, 也无人在他面前?多?嘴, 良言逆耳, 大家只是同僚, 得罪人不利己的事可没人做。

平安听说徐锡亮要回老家应考, 也只是“哦”了?一声, 他最近很忙, 太?子要见他都得提前?打招呼, 可没空管一个蠢货的闲事。

往后的日子里,平安白天照常读书,傍晚去沈家听大师祖讲解经义, 晚上回家“偷偷”揣摩押题,顺便研究两?位乡试主考候选人的文风,不是逢迎对方的喜好,而是揣摩前?辈的作?文思路。

到了?六月份,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吕阁老的老父亲离世了?。

消息送到内阁,吕畴滕然起身,然后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在了?大案之后。

值房里乱作?一团,掐人中的,解衣裳的,喊人的,机灵的小吏卸下?一块门板,众人七手八脚将吕畴抬上回家的马车,交代吕阁老身边长随小心服侍,目送马车扬长而去。

虽说吕阁老双亲年?事已高,人们早有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依然不免慌乱心悸内阁要变天了?。

吕阁老的门生故旧如丧考妣,比自己死了?亲爹都悲痛。

徐阁老的门生则心中窃喜,这位老人家在大家经年?累月的期盼之下?,终于挂了?……啊不,殁了?。

按照惯例,官员听闻父母丧迅,不能立刻返乡,要先?向朝廷请丧,要三辞三让,待皇帝恩准后才能回家丁忧。

这是一个必要且冗长的流程,请丧的官员要先?在家中搭设祭棚灵位,披麻戴孝为先?人守灵,遥寄哀思。

吕阁老毕竟是首辅,七七之内,吕宅大门外车水马龙,往来全是致祭的官员。

平安也跟着老爹一起来到吕宅吊唁,不过几天时?间,吕阁老瘦了?一大圈,整个人形销骨立,面容憔悴,显见是发自内心的悲痛。

平安触景生情?,不敢想象原线中的少年?一夕之间痛失所有至亲的痛苦。

他对吕畴的认识又复杂了?一些,他贪墨、油滑、谄媚、聪慧、务实、孝顺……

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当他意识到新皇与先?帝的区别时?,立刻改变了?立场和态度,举贤任能、为君分忧,虽从?没有明面上支持过现?在的太?子,却不动声色地卖过多?次人情?。

他还帮过凌砚父子,举荐过老爹和很多?有能力的官员,虽然这家伙经常惹二师祖生气,但也只是政见不同,无伤大雅。

吕畴位居首辅的这几年?里,国家机器稳步运转,黄河水患得到了?治理,九边防卫得到了?整饬、改土归流的政策逐步展开……这些政令的发布大多?为皇帝乾纲独断,却离不开这位圆滑的“大管家”跟在后头平衡复杂的利益关系。

平安想,吕畴又何尝不知道“过河拆桥”是注定的结局,但他这些年?的作?为,积攒了?大量人脉,足以保全家族后代,保障自己的晚年?,这才是聪明人的生存之道。

……

内阁是论资排辈的地方,吕阁老还未离京,包括皇帝在内,人们已将徐谟视做了?实际上的首辅。

徐谟这个人,能力还是有的,只是做人有点端着,执政理念以维护传统秩序为主,缺乏锐气和创新,这一点上时?常跟皇帝不太?合拍。

但是没办法,从?前?他作?为一根“道德大棒”存在,正是为了?制约吕畴,如今收帆停船,他这条船锚就显得有些鸡肋了?。而他本人,明明没有那么高的道德水准,却必须做道德型官僚,这是比缺乏锐气更大的硬伤。

不过对于一个有主见的皇帝来说,跟谁都是过,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散。

乾清宫中,在皇帝御案的一侧新添了?一副桌椅,从?前?的珉王,如今的太?子李泊言,每日上午去博兼堂上课,下?午在此处参与政务,学习治国理政。

皇帝令人将中央、地方的重要官职品级汇总起来,整理成一本劄子,每个官职的下?方对应着官员的姓名和籍贯,都是可以更换的浮贴。

皇帝对着劄子,耐心地教给太子用人之道。

太?子听得很认真,册封仪式后,他很清楚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他是一国储君,以后还会成为皇帝,一个小小的失误都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虽然身体很想偷懒,但良心过不去。

一气儿说了?太?多?话,皇帝有些口?干,啜一口?茶水,扯起别的话题:“平安最近还在筹备乡试吗?”

“是啊,忙得见不着影。”太子难得有空暇,将平安在国子监参加科试时?表现?出众,被徐阁老的孙子指为舞弊,挑唆监生闹事,然后当众证明了自己的实力,狠狠打了?徐锡亮的脸的八卦,讲给了?父皇听。

皇帝闻言笑了?几声:“不愧是平安,这题破得好!”

太?子笑道:“平安最近学疯了?,看除了?吃饭睡觉都在读书,肯定是怕受二茬罪。”

皇帝反驳道:“或许是发自内心地用功呢。”

“……”太?子道:“那倒也是,毕竟臣最近也是发自内心地用功。”

“你那是怕挨揍吧。”皇帝道。

“……”

皇帝又对太?子说,徐谟此人是典型的“律人如束湿,待己若春温”,可以把这种人当做阶段性?的警示工具,但别把他树立成道德标杆,若是下?面的官员胥吏群起效仿,政令就会难以推行。

太?子听得出来,徐谟在首辅位置上呆不长的。

……

临近秋闱,平安“打劫”了?老爹的考箱,那是十几年?前?祖母找工匠设计定制的,做工精细,用料上乘,尽管掉了?一个插销,依然比市面上售卖的考箱质量要好。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考试用品需要采购,平安做完了?一天的功课,去灶房偷了?今天的煮鸡腿投喂阿吉,便带着冬青出了?门。

进入末伏,天气依然炎热,秋老虎肆虐,街边的茶棚里坐满了?歇脚的贩夫走?卒,茶棚的背后用木栅围起,是一个正在拆除建筑的工地。

平安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好奇地问?旁边喝茶的脚夫:“大叔,这里不是茶楼,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茶棚呢?”

“最近新搭起来的。”那脚夫很敷衍地答道。

眼看快到饭点,平安叫冬青去旁边的烧饼铺,买了?一沓咸烧饼,热腾腾地直接用小藤筐端过来,请桌上的几个大叔吃烧饼,还配了?一碗酱菜。

几人乐开了?花,七嘴八舌地开始分享八卦:“小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不常在街上溜达。这里原本是宴月楼的大院子,宴月楼你听说过吧?”

平安故作?懵懂地摇摇头。

“就是京城最贵的青楼!”那人神神秘秘地说:“后来听说是拐卖人口?,被官府查封了?,连地带房充缴了?国库,挂牌变卖了?三个多?月,愣是无人敢买,最后由宫里接手,充作?皇店了?,紧接着就拆了?牌楼搭茶棚,给街上干活的百姓乘凉歇脚,有粗茶凉茶供应,一个大子儿随便喝。”

平安笑道:“这是好事啊。”

“当然是好事了?。”另一个脚夫小道:“这不,后面的主楼都要拆掉,盖几排大瓦房,把慈幼局和养济院搬过来,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