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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散学后,听说小师兄已经回来了,丢下?书箱去了前院。
纪莘今日见过舅舅,确定了自己的身世,确定了生身父母的近况,回到陈家,再次拿出父亲的奏疏反复地看。
平安敲门时,纪莘还在对着奏疏发呆。
他已经数日难以?入眠,即便?睡着了,也会做一些阴森恐怖的梦,他仿佛置身在一个黑暗污浊的井底,四周都?是孩子的哭声和凄厉的惨叫声,他想逃跑,两腿却像灌了铅似的,他想呼救,却空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师兄,你还?好吧?”平安道。
纪莘将?奏疏递给他看。
又道:“这篇奏疏,言辞犀利不假,但不像一个探花应有的水平。”
说罢,他指着奏疏第一段:
齐州道巡盐御史臣凌砚谨奏:臣观朝纲废弛,如人?衰病已极,脏腑百骸,莫不受患,臣窃痛之,顾披肝沥胆,冒死以?闻。
“到这里?,都?还?是正常的,但你看第二段,上一句是齐州大旱,下?一句是黄河决堤,痛斥朝廷赈灾不利,话说一半,又去纠举兵部贻误军情,一会儿是三月倭寇登陆,一会儿是十月沥县民变,毫无章法,前言不搭后语。”纪莘道。
“可能是在情绪激动?之下?写出来的?”平安问?。
纪莘摇头:“一个探花,学养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就是再激动?,写出来的文章也不可能像我养父一样吧?”
平安又将?奏疏看过一遍,心里?想,难怪老纪考不上举人?,评价一篇文章要从“理、辞、气”三方面入手,逻辑架构是立文之根基,逻辑不通,考官只扫一眼就会黜落。
小师兄说得有道理,一个学养扎实的人?是很难写出这种东西的,除非他真得疯了。文章首尾段显然逻辑正常,内容虽然毫无条理,但每一句话单拎出来都?是真实可信的,没有半点捏造污蔑的成分,足见此人?尚存理智。
洋洋洒洒六千余字,冗长拖沓,没完没了,这要是探花的水平,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可以?考状元了。
……
翌日回到博兼堂上课,早读时王师傅还?没来,刘厦、邓驰几个人?凑在一起玩砌诗塔。
平安灵机一动?,默写出二三百字节选,让大家集思广益,看看这位语无伦次的探花郎到底想表达什么。
一群神童便?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我觉得,这是一篇藏头文。”邓驰道。
“只听说过藏头诗,还?没听过藏头文。”平安道。
“真的,你把它断句之后,只取第一个字,连起来读。”
“岁额三十万引。”平安问?:“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邓驰道:“再把它的句尾连起来试试。”
“实发不足半数。”平安咕哝道:“什么跟什么……”
“王师傅来了!”有人?小声喊道。
平安迅速将?文章撕成很小的碎片,丢进纸篓里?。
到了傍晚,他将?新发现告诉了小师兄。
纪莘如醍醐灌顶,再次拿出那份奏疏,一字一句地拼凑,用?蝇头小楷写在空白的稿纸上,他还?发现,有些字句不通顺之处,多?为?数字的谐音字,如将?“久”、“纠”做“九”,“夷”、“以?”改做“一”,便?又通顺了。
两人?熬了一夜,终于从六千多?字的超长奏疏中,找出了藏在字缝里?的秘密。
“岁额三十万引,实发不足半数,万通桑海分号,兴化四十二年。”
“九一,登,十条四百料,利两万,日本。”
“九廿一,石,七条四百料,利一万四,日本。”
“十五,登,十条五百料,利两万四,吕宋。”
……
“小师兄,这是什么意思?”平安问?,
纪莘道:“我查过齐州的地方志,齐州沿海有数十个港口,‘登、石’等字都?能对应港口的名字,‘料’是衡量船只大小之用?,一料相当于一斛,折合粮米一石,所?以?这些文字,应该是万通号桑洲府分号泄露出来的交易流水,兴化二十四年船只出海的数量和承载量、收款金额,以?及货物流向。”
平安道:“可是,朝廷禁海已经很多?年了,寸板不许下?海呀。”
他话音未落,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满脑子?只有两个字走私。
原来这份指天骂地的奏疏,是揭露齐州沿海官商勾结贩卖私盐出海的账目,虽然只有三个月,但这冰山一角的背后,是一个走私官盐的巨大利益网,只要官府拿着这份账目去万通号调查,很容易就能抓出这些巨款的幕后收款人?。
“我生父当年一定是意外得到了这份账目,当地帮派势力便?将?我绑走作?为?威胁,要他同流合污,但他并未屈从,找寻数月只找到一件血衣,便?知道对方不打?算放过我们全家了,毕竟看过这份账目的人?,很容易就能记下?来,要想销毁证据只有灭口。我生父便?写下?这份奏疏,将?账目的秘密藏匿其中,锦衣卫去齐州带走了他们,反倒因此保全了性命。”
平安暗自唏嘘,奏疏原本任何人?都?不能销毁,这是祖制。凌大人?用?发配充军的代价,保住自己和妻子?的性命,并将?一份加密诉状永远钉在了通政司档案之中,只待有朝一日,君王贤德,吏治清明,这份罪证得以?重见天日。
“这是一个大麻烦。”纪莘将?账目卷成一个小卷,用?竹筒装好,火漆封边,对平安说:“这份奏疏被我借出来调阅,一定已经被人?盯上了,我们能发现其中的秘密,别人?也不傻。”
“那怎么办?”平安问?。
“叩阍。只要我够快,麻烦就追不上我。”纪莘道。
所?谓叩阍,就是陈琰所?说的第二个方法,用?特殊途径直接向陛下?面陈诉状,但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越诉者笞五十,对于纪莘这样的小身板,也实在有些重了。
“没必要吧,我可以?帮你……”平安道。
“不行。”纪莘道:“我得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事儿闹大,闹得人?尽皆知,闹得谁也遮盖不住。越快,我父母就越安全。”
平安满目惊讶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