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君子还是伪君子,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只有?真正面对诱惑时才能见分晓。

郑行远读了二十年?的书?,哪怕后来在户部观政,也是端茶倒水,被上司呼来喝去的营生, 他被压制了这么多年?,一到御史任上,冷不?丁被捧上了天,飘飘然的昏了头脑,也是很合理的。

都指挥使司衙门?中?门?大开,一名指挥同知?率几?名六七品的文官从?里面迎出来, 带着热烈的笑意:“原来是郑按院,怎不?提前打声招呼,吾等备好酒席, 备好车轿, 去馆驿接您。”

“按院”是对巡按御史的敬称。

年?轻的郑巡按一派眼高于顶的凛然:“不?着急吃饭, 先办正事。”

“呵呵, ”王同知?干笑两声, 奉承道, “按院真是实心任事, 废寝忘食啊。”

郑巡按果然受用, 一边走一边唱起了高调:“圣上皇恩浩荡, 破格超擢我为巡按御史,自走马上任的那天起,无一日不?临渊履薄, 宴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朝廷的差事却是一刻也不?能等啊。”

偏偏他说这些话?时信念感极强,王同知?只得强忍着腻歪夸赞他觉悟高,不?愧是“简在帝心”的人,心里格外鄙夷也没见你少吃一顿席。

郑行远带着书?吏径直进入都司衙门?的二堂,对王同知?道:“烦请经历司相关官吏参审。”

……

月上中?天,都司衙门?的花厅内摆好的几?桌席面已经全冷了,一众被郑行远召集而来的文武官员被晾在席上。

杨忠听说郑行远好排场、喜逢迎,走到哪里都需要要高接远迎,在下面的府、州、县衙耀武扬威,但实则是个草包,账也看不?懂,案子也审不?明白,早就被晋州官场耻笑为跳梁小丑了。

这样的人反而好打发,他喜欢排场,那就把他点名的官员士绅都找来作陪,他喜欢听奉承话?,就让他听个够,喜欢唱高调,就让他唱个够,把他舒舒服服地陪了,恭恭敬敬地送走,没准还能在述职时向朝廷美言几?句。

谁知?人已到齐,郑行远迟迟不?肯露面,点了几?个经历司管账的书?吏,把自己关在经历司的架格库里查账。

杨忠越等越觉得不?对,郑行远眼高于顶不?假,可也不?至于耍人玩吧,他毕竟只是个任期一年?的七品官,敢这样欺辱同僚,任期一到还想不?想混了?

王同知?也说,如果说前任巡按王文焕是鬼难缠,郑行远这种二愣子就是癞蛤蟆不?咬人恶心人。

“账面上能看出问?题吗?”杨忠问?王同知?。

“看不?出来,除非是一顶一的高手。”王同知?道:“您看他像吗?”

此时席上众人已等得颇为不?耐,尤其是魏家的四老爷,昌平侯魏良的亲四叔,他原就懒得出席这种宴席,毕竟是朝廷派下来的御史,兄长派他来探听一下虚实。

杨忠见状,令人再?去经历司催一催。

……

国朝对于御史刷卷的规定繁多,譬如巡按只能带一个书?吏,譬如参与者中?途不?能离场,不?能与外界传递消息等。

虽说大雍立国近百年?,大部分官员不?会墨守成规地做事,但郑行远却是个“一根筋”,条条款款不?折不?扣地执行。

经历司的司吏们将这一年?里军饷、屯田、马匹、军械、抚夷等各项开销,分门?别类摆放在格架中?央的空地上。待到几?箱账册都汇总完毕,郑行远的书?吏取过算盘,哗啦一声清零,指尖在算盘上拨弄几?下,便响起骤雨般地噼啪声。

众人看着那双拨算盘拨出残影的手,登时目瞪口呆,而那书?吏时不?时发出的问?询更?令人后背生寒……这不?是普通书?吏,是个中?高手!

司吏们登时慌了神,说好的糊涂草包呢?

“得赶紧通知?杨大人。”司吏甲低声说。

司吏乙瞥一眼搬了把椅子堵在房门?前的郑行远,用齿缝说到:“出不?去啊……”

“我就不?信他不?去茅厕。”司吏丙道。

郑行远横在大门?口,慢条斯理地翻阅账册,啜一口上好的明前茶,刘经历告诉他,杨指挥使特意嘱咐,这茶还剩半斤,余下的全给?他包起来了。

郑行远心想,难怪入仕后守不?住本心的人居多,这么好的雀舌,他可真想带二两回去,感谢一下背后支持他的人。

因为他今天带来的书?吏不?是别人,是陈家糖坊京城分坊的大股东李茂当初去陈家找林月白商议代理白糖的商人。

他家中?世代经商,三岁就开始拨算盘了,等闲账本从他手下一过,哪怕是极微小的破绽,也能被他察觉。

陈琰找到他,问他是否愿意帮忙,朝廷有?重赏。

听说有高难度假账可以?查,李老板很兴奋,愿意自费到晋州挑战。

陈琰倒不?至于让他自费,将他举荐到都察院,一切开销都可以?走公账。

李老板便在一种锦衣卫的保护之下上路了至于为什么要用锦衣卫“押送”他,他始终也没想明白……

来到晋州后,先见了巡抚顾宪,又被郑巡按带到了都司衙门?,他这辈子加起来见过的大官,也没有?今天一天见得多。

但李茂对账册更?感兴趣,埋头查账,废寝忘食。

三个司吏却是连口水都不?敢喝,憋得腿都发抖了,才见郑行远慢吞吞起身,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把铜锁,将门?从?内部反锁起来,然后四处梭巡,目光锁定在条案上的大掸瓶上,满意地笑笑,将鸡毛掸子抽出来扔在一边,拎着掸瓶走进没人的内室。

三个司吏:???

有?辱斯文!!

等郑行远从?回来,整个人松快多了,看上去是真舒服。

三个司吏终于忍不?住,也各自找了趁手的容器,依次进入内室解决个人问?题。

冬日夜长,李茂从?晨光熹微算到了天色擦黑,虽然还没算完,但郑行远估么着人该到齐了,宴客厅的下人又催请了三次,才将账房大门?打开,将汇算的结果随身一揣,带着李茂去前面吃席。

花厅之中?,已经等成木雕的官员士绅纷纷起身迎他,腿都坐麻了。

郑行远一边告罪,一边继续唱高调:“本院代天巡狩,身上的责任不?可谓不?大,为了大雍,为了晋州百姓,让各位久等了,本院自罚三杯。”

花厅里坐了两桌身披甲胄的武官,随便一个站出来都能把他捏死,他端杯子的手有?些微抖,清澈的酒泛起波澜,但他强做镇定,满饮三盅。

寒冬腊月,桌上的饭食都快结冰了,杨忠速速令人更?换几?席热菜。

宾主欢愉,谀词如潮,吃到兴头上,郑行远让武官们依次报上姓名、官职、所在卫所和去岁大战中?的主要功绩,他这个人,最敬重武将,尤其是他们这些驻守边关的将领,晋州苦寒,守边辛苦,他要将诸位的功绩上报兵部,为大家请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