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的眼神躲了躲,“三娘,三娘,她病了...”
“病了?”
何年看母亲的表情,心里就有数了。
她和母亲因为祖母的缘故,生了嫌隙,更因为三娘的缘故,永远亲近不起来。
祖母去世后,母亲也想和她修复关系,每次来看她时,便不会再带着三娘。
只是,那时她已经大了,母女之间虽不再争吵,却总是淡淡的。
果然,提到三娘,沈夫人也局促了起来,转移话题道,“李妈妈是怎么回事?你把她打发回来了,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那老货说你不想看到她额头的皱纹,这就奇了,你从前不是最离不开她吗?”
“母亲知道缘故的,我从前不懂,如今做了主母就懂了...”
沈夫人怔愣了一下,眼泪刷一下,就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何年不知为何,安慰婆母时,尚且信手拈来,对着沈夫人,反倒有些无措起来。
她只随着母亲走进闺房里,视线在旧物上扫着,心里说不出来的沉重。
五连间的闺房,入门是横设的桐柏长条书案,案边一排开敞的顶箱柜,密布着一摞墙的古籍。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后面靠着花阴的窗子下,摆着一张断着细碎裂纹的前朝古琴,是宋檀费尽力气为她寻来的。边上的美人塌上,还有一盘零落的棋局...
身为沈初照的实感,在回到生活十八年的闺房后,一下子鲜活起来。
出阁前撕心裂肺的哭泣,夜不能眠的记忆,也历历在目。
“秋娘,从前的事情,是母亲对不住你”,沈夫人犹豫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你那时还小,母亲不该因为和婆母置气,就责难自己的亲生女儿...”
过往的委屈历久弥新,沈夫人也知道女儿大了,有些话再不说开,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这些话本该女儿出阁前说清楚的,可沈初照出阁前正悲痛着闹情绪,连好言好语都听不进去,怎会有心情听她说剖心掏肺的话。
这趟女儿回来,她见她情绪大好,对着她也亲切许多,才鼓起勇气一股脑说出来。
“你小的时候,你祖母故意和我作对,凡是我前脚不叫你做的事情,她后脚就偏要带着你去做。我管教了你,教你规矩,她就要扮老好人,哄着你宠着你,我气不过...可你不与我亲近,反倒亲你祖母,我只能将对婆母的不满,尽数发泄在你身上...”
何年脑子里闪过沈初照保留的许多模糊记忆,有一些她过去想不通,有一些她想通了,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隔阂已经存在了。
沈初照在最需要母爱的时候,沈夫人放弃了她,成年后,她对母亲就滋生了莫名的恨。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离不开李妈妈,只是,她清楚每一次亲近李妈妈,母亲就会想到祖母,想到那些糟心的事情,被她膈应到吃不下饭。
而三娘何尝不是母亲,用来膈应她的呢?
她看见母亲宠爱三娘,时刻将三娘带在身边,面上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其实气到躲在被窝里痛哭...
母女都知道对方的软肋,都不肯先低头。
直到祖母去世后,母亲开始示弱了,可裂痕,却是再也补不上了。
沈初照在南下的随笔录里,写到母亲等她从御史台的大牢放出来后,就于家中自缢了。
她认为母亲此举,是再次遗弃了她。
她对这个女儿的爱,只够等女儿一程,确保女儿活着后,她的义务就尽完了。
而母亲能求死,沈初照那时却不能死,因为救她出来,已经死了太多人,她背负着这么多条人命,只能艰难的活下去。
何年拿出帕子,为沈夫人擦拭眼泪。
沈夫人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握上去时,小心翼翼,含着试探,何年没有抽出来。
沈夫人心里安定了些,却听面前的女儿,过于冷静的回道,“母亲不必自责,母亲那时放弃了我,何尝不是因为我先放弃了母亲?”
沈夫人的手,颤抖着,捂住哭泣的双眼,眼泪从指缝里挤出来。
“可你那时还是孩子,而我,而我...”
何年想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了沈夫人的手,这代表着某种和解。
她虽然不知道父亲母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能大致猜到,母亲当日嫁给父亲时,也曾恩爱美满过...
可惜,祖母与母亲性情不投,母亲又是刚强的性子,祖母便为父亲纳了一房妾室。
这个薛家小娘,本就和父亲是儿时玩伴,家中父兄犯事充了军,祖母将她买了回来,求父亲给个身份。
父亲只以为男子纳妾本是寻常,又何况是救人于水火...
却不知道此举意味着,母亲和祖母的较量落了下乘,母亲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定然对父亲失望透顶...
也许,那时母亲也曾彻夜难眠过,哭过委屈过。
后来,母亲便想通了,为了报复祖母和父亲,母亲为父亲主动纳了周姨娘,也就是三娘的母亲。又将父亲身边服侍的人,全部换成了极其貌美的侍女,又主动要给父亲纳第四房妾室...
等到父亲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无可挽回了。
母亲便是这样的性子,不给父亲一丁点机会,甚至不肯提点他一句,正如当时母亲对她那样...
“秋娘...”沈夫人掩着帕子哭泣。
“母亲后悔了,真的后悔了...秋娘那时还太小,还太小,母亲怎么能松手呢?”
明明再熬上几年,秋娘大了,就懂得母亲的艰辛了...
可惜,后来秋娘大了,懂了母亲的境遇,母女情分却回不去了。
祖母想要用妾室恶心母亲,母亲也用妾室告诉祖母,她一点都不在意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