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府前, 沈尚书独唤女?儿至祠堂。

北风裹挟着细雪,不时拍打?窗纸,发出沙沙轻响。祠堂内,香炉升起袅袅青烟, 在天光中纤毫毕现, 于?森然?林立的黑漆牌位间缓缓游移。

何年抬眸望去,数十座黑漆牌位静默伫立, 漆面映着窗外雪色, 泛着幽深的光泽。每一道鎏金铭文都清晰可?辨, 笔笔勾勒着沈氏先?祖的功业与荣光。

“秋娘, ”沈尚书率先?打?破沉寂, “陛下此次派你随犒军北上探亲, 当真只?是让你暗查李信业的身世??”

他负手立于?祖宗牌位前,身形笔直如松。目光如古井般深不可?测,静静注视着女?儿的反应。

案上烛火猛地一跳,将牌位投下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那些交错的暗影在地砖上织就一张无形的网, 将何年与这个绵延百年的家族命运紧紧缠连。

“当真如此。”她?强作镇定, 维持着平稳的声?线,“北梁散布流言,声?称将军实乃大公主普荣月所出。陛下心有疑虑,故而?......”

“秋娘!”沈尚书骤然?截断她?的话语, 声?音沉如闷雷。

他向前一步, 烛光在他眼中凝成两点寒星。

“为父宦海浮沉三十载,什么把戏看不穿?若当真要?查证此事,圣上派皇城司暗访岂不更为妥当?何须动用?你这个内宅妇人?”

何年垂下眼帘,避开父亲锐利的目光。

“陛下意在暗中查探,不愿打?草惊蛇。父亲且宽心, 待此事查明,女?儿与将军自?当一同返京。”

“秋娘,”沈尚书面色微沉,声?音里透着不悦,“此事你本可?以称病推辞,为何偏要?主动请缨?”

何年微微欠身,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平坦的小腹。

“此事确实是女?儿任性了......”她?声?音微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当初腹中怀有李信业的骨血时,父亲尚愿看在血脉情分上施以援手。如今孩儿既去,父亲便要?女?儿与他恩断义绝么?”

她?抬眸直视沈尚书,烛光在眼中摇曳,“可?人心非金石,既是结发夫妻,日夜相对,又岂能全然?无情?更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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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声?音渐沉,“他在前线浴血收复塑雪城,京中便谣言四起。父亲,女?儿身为他的妻子,岂能坐视不理?”

沈尚书瞳孔微缩,“你这是要?站在李信业那边?”他压低声?音,“若传言属实,他当真是大公主普荣月的......”

“父亲,他是谁不重要?,”何年目光灼灼的逼视着沈尚书,“血脉渊源不过是个名头,要?紧的是他选择做女?儿的夫婿,做大宁的忠臣良将。”

话音未落,她?眼中已浮起一层水雾,却又很快压下,“若父亲执意不肯相助,女?儿自?有法子保全沈家不受牵连。至于?女?儿......”她?微微扬起下巴,“正如父亲所言,女?儿选择站在李信业这一边。”

沈尚书闻言,面色骤然?一沉。

“秋娘,你可?知沈氏一族历经?数百年而?不倒,凭的是什么?”他声?音沙哑,“不是儿女?情长,而?是懂得审时度势。你如今为了一己私情,竟要?置全族于?险境?”

何年袖中的手微微发颤,却仍挺直脊背,“女?儿并非不顾家族......”

“糊涂!”沈尚书突然?厉声?打?断,案上烛火随之一颤,“你以为仅凭你一人之力,真能护得住谁?当年你曾曾祖父为保家族,连亲生儿子都能舍弃,如今你为个外人,就要?断送沈氏百年基业?”

他猛地咳嗽几声?,叹息道,“为父知你重情,但世?家女?子,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父亲,”何年唇角微扬,却不见半分笑?意,反而?透着一股凛冽,“您当真以为女?儿此举只?是为了儿女?私情?”

寒光映着她?冷峻的侧脸,那眉宇间的坚毅与眼底的锋芒,显得愈发锐利逼人。

“李信业在北境浴血奋战,方收复塑雪城,转眼皇城司便逼得老夫人咬舌自?尽。而?民间艺人传唱几句戏文,就要?被庆帝鹰爪逼得无辜枉死,父亲觉得,这是明君所为?”

她?猛然?回身,眼中似有烈焰燃烧,“这样的君王,父亲还要?女?儿愚忠到底?”

“住口!”沈尚书猛地抬手,却在半空中僵住,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

他闭了闭眼,声?音忽然?低哑下来,“这等大逆之言...也是能说的?”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他何尝不知,自?宋相倒台后,天子行事愈发乖张。昔年尚知顾及体统,近来却连功臣家眷都不放过,着实令人心寒。

可?纵使如此......纵使如此......

“君君臣臣...”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纲常伦理......岂是能乱的?”

何年见父亲神色痛苦,声?音轻而?坚定道,“父亲举荐王公为相,原是想为这朝堂留一分清明。可您也知道,这些时日皇城司的刺客屡屡暗杀王公,若非李信业暗中相护,王公早已命丧黄泉。父亲,如今的朝堂,早已不是制衡之术能约束的了。若天子执意要做那商纣,纵是比干再世?,又能如何自?保?”

她抬手轻抚祖宗牌位,指腹沾上一层薄灰。

“父亲,李信业活着,才?是沈家最大的保障。他手握重兵,纵使陛下疑您与他同谋,也不敢轻举妄动。女?儿不是要?您站队,而?是求您明白?,在这乱局中,保全他,就是保全沈家。”

“你究竟要?做什么?”沈尚书眉头紧锁,话中暗藏深意。他真正想问的是:她?需要?他这个父亲如何相助?

“钱。”何年斩钉截铁道,“源源不断的钱。宋家已倒,宋檀虽暗中接手了部分私产,已不足和沈家相较。纵然?他现在是皇城司勾当,手下鹰犬遍布朝野,也查不到沈家正经?营生的账目。父亲只?需将北地产业的收益交给女?儿,用?于?李信业招兵买马、巩固北境防务。”

她?忽而?倾身向前,悄声?对沈尚书道,“每月十五,自?会有商队以采买绸缎为名,将银钱运往北境。明面上是买卖,实则是给李信业养兵铸甲的军饷。”

沈尚书面露迟疑,“你这是要?......”

“父亲可?知北梁原本打?算如何利用?御羊?”何年话锋一转道,“他们原要?在饲料中添加令人上瘾之物,妄图通过御膳操控圣上。如今此计被女?儿破坏,他们便利用?宋檀急于?巩固地位,而?提供上瘾性药物给他。宋檀日日侍奉天子左右,陛下又对他深信不疑......”

沈尚书神色骤变,沉吟片刻后道,“你容为父再想想。若宋檀真敢给天子用?这等虎狼之药......”他眼中寒光一闪,“这等祸国殃民之徒,我沈家必不容他!”

何年垂眸不语。她?太了解这些士大夫的脾性了,忠君二字早已刻进骨血里。即便是宋相那般野心昭著之人,也终究不敢拿江山社稷作赌注。

李信业又何尝不是如此?即便死过一回,终究还是跨不过心里那道坎,执意要?做个青史留名的忠臣良将。

何年想起与狸奴的对话,想起阿古拉的种种谋划,心头泛起一丝苦涩。若李信业当真愿意认祖归宗,阿古拉又何须这般步步紧逼?

狸奴敢将这等机密和盘托出,无非是算准了她?的处境若她?向庆帝告发,便能彻底断了李信业的念想;若她?选择北上,便要?在忠君与夫妻之情间做出抉择。

而?在她?作出抉择之前,李信业早已做出了决定。她?所能做的,不过是拼尽这一身力气,成全他那一腔赤诚忠心。

“父亲可?慢慢思量!”何年缓缓屈膝跪地,绣着缠枝纹的裙裾,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暗色。她?深深俯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许久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