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三娘下?意识轻唤, 话音未落便咬住了唇, 她还未习惯现在身份易位的处境。

何年广袖一拂, 四周宫人如潮水般退去。

她缓步走近, 指尖挑起那枚未完工的香囊, 轻笑道, “你从小就爱摆弄这些针线......”

月白丝缎上并?蒂莲栩栩如生,何年唇角泛起一丝苦涩。

“那年母亲生辰,我熬了几个通宵,绣了一个‘松鹤延年’的香囊送给她。第二?日却看见, 她腰间佩戴着你新送的‘萱草忘忧’。后来我剪碎了自?己所有的绣品, 从此不愿碰这些针线了。”

三娘倏地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惊痛,“可?母亲香囊里?装的养心香......正是阿姐亲手调制的啊!母亲为?了表示不偏不倚,这才用了我绣的香囊, 装姐姐配的香......”

何年指尖轻轻抚过香囊上细密的针脚, 声音轻如叹息,“可?满府上下?看见

椿?日?

的,是母亲腰间永远挂着你绣的香囊,并?不曾窥见内里?如何。母亲或许也?爱我,但所有人都看见她更偏爱你时, 这份‘公平’,便失了意义。”

何年唇角微扬,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衬得眸光更冷。

她意味深长道,“有时候真相不重要?,旁人看到的,自?个心里?认定的,才是最重要?的。”

“阿姐这话......我听不明白。”三娘细眉微蹙,丝线缠在指节上,无意识地绕了一圈又一圈。

何年也?不兜圈子,挑明道,“上回陛下?宿在庄妃处时,你以腹痛之症引陛下?过来。外人只?当是争宠的手段,可?你心里?清楚,疼到冷汗涔涔的模样?,如何侍寝?”

三娘倏然收声。

她记得那碗让五脏绞痛的汤药,记得在龙榻上蜷缩发抖的自?己。

长姐说生病示弱是替父兄缓解与天?子的关?系,她便吞了药;长姐说要?挑拨韩舒妃与庄妃的关?系,她便去上眼药。

她这般听话,是因为?她想借着腹痛之症,避免侍奉天?子。也?乐见这些妃子抢夺陛下?的圣心,争夺天?子的恩宠......

外人看似争宠的举动,她私心里?是用来避宠的。

但这点子私心,居然被长姐看穿了。

“阿姐......我......”

三娘攥紧裙裾,丝缎在掌心皱出凌乱的纹路。她慌忙垂下?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她心底对天?子并?无情意,明知避不开承恩,却也?要?借这腹痛之症,引来天?子怜惜的同时,也?少经些床第折磨......

这些隐秘心事?,她不能对旁人说,更不能让任何人瞧出端倪。

何年见她紧张,抬手轻轻落在三娘肩上,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我说了,有时候真相不重要?,旁人看到的,你自?个心里?认定的,才是最重要?的。”

她倾身贴近三娘耳侧,温热的呼吸如羽毛般轻拂,嗓音低柔却字字清晰,“你尽管做个想要?争宠,身子却不争气的可?怜人。但要?记得,疼要?疼得真,弱要?弱得巧......明白么?”

“妹妹记下?了。”三娘垂眸应声,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阴翳。

她对这位嫡姐始终怀着复杂心绪。自?小长姐便对她百般刁难,新裁的罗裙总要?泼上茶渍,母亲新送的珠钗也?会被她砸碎......可?每当看见嫡母待自?己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厚时,她也?确实?对长姐心存愧疚。

现在长姐要?她往后安分守己,韬光养晦,这是她最擅长的事?情,自?然无不应是,连眼角眉梢都透着恭顺。

何年凝视着妹妹温顺的模样?,眼底暗芒流转。

这个看似逆来顺受的妹妹,总在关?键时刻显露出令人意外的执拗。就如这次选秀,明明对侍奉君王万般抗拒,却偏偏选择踏入这深宫禁苑。更教人玩味的是,每每听从她吩咐时,那低眉顺目间,总暗藏着为?自?己谋算的机锋。

“我走之后,你须谨记......”她扣住三娘的手腕,郑重交待道,“一定要?远离宋檀,不要?听他蛊惑,不要?与他有任何牵连。”

三娘睫羽轻颤,眼中疑惑一闪而过,却也?点了点头。

何年交待完所有事情,这才稍觉心安。

三娘的姻缘和命运,显然因为?庆帝选妃,而发生了变故。这深宫处处是吃人的陷阱,她能做的,不过是让三娘在这暗流汹涌中,暂且寻个安身立命的位置罢了。

辞别三娘后,何年沿着朱红宫墙徐行。

冬日斜阳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绣鞋踏在未扫的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拢了拢银狐毛滚边的斗篷,朝郑淑妃所居的毓庆宫方?向行去。

近来郑淑妃圣眷日隆,却总以各种由头推拒她的拜访。不是正在小憩,便是身子不爽利,连嫔妃们每月一次的御花园赏梅宴,她都寻了借口缺席。

这般刻意的疏远,更叫何年心中生了疑窦。如今奉旨归省,临行前总要?探个明白才是。

何年行至毓庆宫前,檐下?冰凌如刀,折射着冷冽天?光,将朱漆宫门映得森然。

“李夫人怎的这时来了?”郑淑妃身边的大宫女彩衣匆匆迎出,脸上堆着笑,眼角却绷得紧,“娘娘昨夜侍奉圣驾,方?才歇下?......”

“我后日便要?随军北上,今日须得出宫。”何年将冻得微红的指尖拢进袖中,取出个石榴多子纹的香囊,金线在雪光下?熠熠生辉。

“临行前特来辞别,想将这求子香囊悬于娘娘榻前,全了这番情谊。”

春桃盯着香囊上栩栩如生的石榴籽,喉头动了动。

宋勾当的警告言犹在耳,可?李夫人往日赏下?的胭脂水粉、时新花样?,哪样?不是她们这些宫婢求都求不来的?娘娘私下?里?也?常说,这宫里?就数李夫人最是体贴。

“夫人稍候。”她终是福了福身,碎步退入内殿。

不多时,锦帘微动,彩衣探头道,“娘娘醒了,请夫人进去呢。”

何年款步踏入内室,内殿炭火烧得极旺,暖香扑面而来,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

郑淑妃半倚在填漆螺钿暖榻上,手里?捧着香薰手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