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暗自叹息,正?要退下?,却又被?叫住。

“等等,我?还?有一事,要交给你?去办。”何年从案屉中取出一卷名册,“我?要组建一支去北梁的商队,约四五十人。你?去挑选些身手好、底子干净的下?属,安插进去。”

她?指尖轻点?名册,“这些都?是我?带来的宋府旧仆的底细。你?且照着这些身份,为我?们的人编造亲属关系,务必天衣无缝。”说着将名册往前一推,绢帛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承影双手接过,躬身应道,“属下?明白。”

待承影消失在?窗外,何年才缓缓打开案头木匣。

里面静静躺着两封家书,都?是李信业写给她?的。

第一封信墨迹略显凌乱,显然是在?军务倥偬之际仓促写就。信上不过寥寥数语,“秋娘安好?北境风沙虽厉,然将士用命,诸事皆顺。惟念卿独在?京中,务要珍重。”字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信笺。

第二封信则工整许多,详细写道,“得秋娘所授火器之法,已?命工匠日夜研制。今蒺藜火球初具雏形,若能改良成功,或可一雪前耻,收复塑雪坚城。”

塑雪城乃是太祖皇帝,为抵御北梁铁骑所建。背倚寒石、北阴二山天险,前临漠北寒河漕运要道,可以将中原物资走水运输送北境。而此城当年建造时,更是不惜动用十万民夫,采北境玄石为基,浇筑铁汁为墙,堪称大宁北疆第一雄关。

自塑雪城陷落后,北境二十一州顿失屏障。每逢冬季,若遇寒河与黄河相继封冻,北梁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南下?劫掠,致使北境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

何年本不欲回信,然思及蒺藜火球之险,终是取过一管紫毫,在?云纹笺上细细写下?硝石提纯之法。写至‘硝七硫三’的配比时,她?笔锋一顿,又添了几行小?字,“此物极险,需择远离营帐的旷野试之。若见青烟自器皿缝隙渗出,须即刻屏息疾退。切记不可用铁器搅拌,当以铜匙徐徐调之。”

墨迹未干,她?已?将信笺折好,却不急着封缄,只是望着窗外的碎雪出神?。炭火摇曳间,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

疏影捧着一方黑漆托盘缓步入内,见女娘独坐良久,便温声道,“娘子,这是今日从各处收回的废笺,暗探们刚送来的。”

何年接过那?叠泛黄的纸笺,指尖轻抚过纸面纹路。一张檀香笺上题着半阙《临江仙》,笔锋如刀,正?是兵部侍郎韩鼎臣的手笔。另有几张沉水香笺折痕宛然,显是国子监祭酒批注文章时所用。最底下?还?压着几页花笺,抄录着时下?闺阁中流传的诗词。

她?细细检视,虽未得紧要消息,却也不急。

她?本就心绪不宁,索性开始照着兵部侍郎的那?半阙词,临摹起他的字来。

大宁开国以来崇文重教,对字纸尤为敬惜。各州县皆建‘惜字塔’和,‘焚字炉’,专供焚烧带字废纸。民间更有‘回残局’‘惜字会’,专收官府、书院、富户废弃的公文、账册、字纸。

何年早已?暗中布局,命探子假扮‘收卖故纸人’,走街串巷吆喝‘收故纸换灯油’,几乎垄断了玉京城的废纸行业。这些暗探不仅收购寻常废纸,更以高价回收各府废弃的笺纸。

浣花坊所产笺纸皆以金丝银线入纸,虽在?达官显贵眼?中不过寻常物件,但在?下?人眼?里却是难得的财路。那?些仆役为取笺中金银线,常常背着主人,将欲焚的信笺从炭盆中抢出,再卖给收笺人。

而何年手中还?掌握着一份详尽的笺纸档案,将朝中重臣的用笺习惯悉数记录在?册。

譬如参知政事韩焘向来奢靡无度,独爱用金粟笺。这种以金箔碾丝入纸的华贵笺纸,每张都?价值不菲。当殿前都?指挥使朱忠府上的下?人,偷偷将废弃的金粟笺卖给‘收笺人’时,即便信笺内容已?化为灰烬,何年也能仅凭蛛丝马迹,推断出谁与谁暗通款曲。

更何况,她?命沥泉训养信鸽,每只皆以特定香气驯之。如此,熏染不同香料之笺纸由信鸽递送时,沥泉所训

椿?日?

之鸽便可循香追踪。暗探据此绘制朝臣往来之图,尽可掌握朝中私相交通之秘。

兄长?不明白,为何宋家遭此大难,其党羽竟然没有为其求情?

这是因为何年仿宋居珉笔迹,致书韩焘、崔帛,令其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故而,及至圣旨下?放前,没有一人为宋家进言。

宋氏党羽以为相国另有筹谋,岂料转瞬之间,大势已?去。

何年临摹着兵部侍郎的笔迹,暗香捧来一只青瓷小?罐。

“娘子,这批沉水香已?蒸好了。”她?揭开时,沉郁的香气混着水汽漫开。

何年笔尖蘸了一点?香露,抹在?云纹笺上。深褐的香痕顺着纸纹渗开,在?素白纸上洇出淡淡哀愁。

她?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忽觉一阵烦闷涌上心头。

抬眼?望向窗外,暮色已?经深重。最后一缕天光从窗子滲进来,在?她?案头投下?一片幽蓝的影。

“暗香,”她?轻唤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倦意,“我?心绪烦乱,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主仆二人踩着新雪,缓步穿过月洞门,来到改做制笺处的边院。

院里青砖地上摆满石缸子,里面浸泡着新采的楮树皮,纤维软化如绸。她?伸手搅了搅,水纹荡开,映着天光细碎如银。

不知不觉间,月亮悄然攀上东墙,清冷的银辉洒在?庭院里。

何年仰头望着那?轮玉盘,莫名想起李信业曾说过,北境的月亮非常大,非常圆。

“取梯子来。”她?突然提起裙裾,朝假山走去。

“娘子使不得!”暗香慌忙拦住,“这黑灯瞎火的,若是摔着可怎么好?”

何年却已?踏上石阶,月色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

“无妨,我?只是想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也想离月亮近一点?。”

当她?终于站在?假山顶上时,夜风拂过她?的鬓角,她?只觉视野开阔,心情舒畅许多。

举目望去,视线越过自家院墙,可以看?见远处皇城巍峨的轮廓。

在?这玉京城里,最高的就是皇城,最不可攀越的,也是这高耸而雄伟的皇城。

何年将手指搭在?皇城的檐角上,轻呼了一口气,“比起月亮,皇城还?是好摘得多......”

皇城内的垂拱殿中,庆帝正?将手中的酒盏狠狠掷在?地上。鎏金酒盏撞在?玉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朕想做个明君!”他踉跄着站起身,龙袍袖口沾着酒渍,“想做个让史官称颂的仁德之君,这有什么错?!”

他的怒吼在?空荡的殿中回荡,“为何满朝文武,偏要逼朕做那?独断专行的昏君?”

侍立的太监们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月光透过十二扇雕花窗棂,将天子的身影投在?墙上,那?影子扭曲得不成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