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庆帝望着年轻人酷似其父的眉眼,喉间泛起御药院新熬的苦参汤味道。
“当务之急,是先彻查谣言之事,揪出操纵谣言之人,平息朝廷内患,挽回诸臣颜面。若是朕再纵着你参奏,朝廷内部争端不休,难有安宁之日,那?满朝文武在?百姓面前,还有何威信可言?”
庆帝余光瞥见沈初明绯袍下摆,晕染的深色水痕,知他?向?来务实能干。身为帝王的惜才之心,让他?意味深长的开?导着年轻人。
“沈卿可知,谣言是疯长的藤蔓,今日放任不管,明日就能绞断这满朝文武的脊骨,这九重宫阙的威严?”
沈初明却是倔强的性子?。
“启禀陛下,臣就是为了查出谣言操纵之人,这才要参奏检使?唐廷蕴。”
他?步上前,递出连日搜查的证据。
“陛下,自从谣言甚嚣尘上后,裴少卿就率先查封了满京城的大小刻坊,巡检司也彻查来往京城的闲杂人等,以及进出京城的物资和车辆,可谣言还是难以平息,这是因为玉京城中,北粱探子?早就安营扎寨,无处不在?...”
沈初明官靴碾过满地碎影,一字一顿道,“更因为掌训甲兵,巡逻州邑,控制京城枢纽和治安的巡检司,早就沦为了北粱渗透大宁的工具。”
“陛下想一想,若不是北粱在?背后操纵,谁人胆敢刺杀朝廷命官如探囊取物?谁人会造谣生事羞辱大宁朝臣而毫无忌惮?”
“陛下眼下若是从调查谣言入手,宛若沸水泼雪,只?能解决眼前纠纷,日后问题必会层出不穷。正如前日查封了刻坊雕版,今日就冒出木头活字,皆因扬汤无法止沸,唯有陛下早下决断,趁早釜底抽薪!”
沈初明清朗的声音,劈开?满殿死寂。
他?铿锵有力道,“微臣呈递给陛下的证据,是陆大人和北粱探子?的私下通信,巡检司唐廷蕴当值期间,从大宁境内运往北境的私奴数目,以及以经商为名,从大宁掳走的千万两真金白银...”
副相参知政事韩焘,在?宋相的眼色下,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说,“陛下,臣以为沈寺丞所言,不无道理!”
韩焘的喉结滚了滚,官袍后襟已洇出冷汗。
“陛下您想,谣言如野火过境,焚烧满朝文武,又?如附骨之疽,噬尽宫阙梁木。若不是有阴兵借道,魑魅魍魉暗煽阴风,断不能燎至九重宫阙,攀上九重丹墀!微臣只?担心,这是有人要效仿当日的二皇子?,妄图动?摇国本,颠覆陛下的江山!”
鎏金扶手上的翡翠扳指,骤然凝滞,庆帝半张脸浸在?鹤嘴宫灯游移的光晕里?,恍若暴雨前压城的黑云。
他?查阅着沈初明递交的奏章,眼瞳阴沉得瘆人。
许久,高坐上端的庆帝,才沉重开?口道,“以诸位爱卿之见,这谣言是北粱人在?背后作乱,而朝廷里?面有人做内应?”
沈初明肯定道,“回禀陛下,北粱和大宁虽然签下代北合约,可这么多年来,北粱一直屡屡进犯,亡我之心不死。陛下忘记了吗,先帝病危那?一年,恰逢二皇子?和七皇子?作乱。大宁朝局不稳,无暇北顾。北粱一路南下,早就超出了合约规定的疆界限,而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北境王在?前线御敌,剿灭了北粱南下的骑兵,也浇灭了他?们妄图趁机侵占大宁的歹心...”
“正是这些年,北粱在?前线无法讨得甜头,这才将重心放在?京城。他?们连同?京城内应,将大宁弃养的女童,贩卖转运至北境,然后自小培养成探子?,再安插在?大宁境内窃取情报。这些女童憎恶被抛弃,又?认贼作父,沦为北梁棋子?...”
“陛下,北梁这些年,对大宁的渗透和侵占,是有计划有组织有布局的,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沈初明越说越痛心疾首,“陛下可知,这就是北粱针对大宁,专门制定的‘勃姑计划’...”
第89章 第89章 交锋二
“勃姑即斑鸠, 北梁人学识浅薄,不?通中原文化,许是错解‘鸠占鹊巢’的?典故,误以为此‘鸠’为斑鸠, 故而将此渗透计划命名为‘勃姑计划’, 这也暴露了?他们侵占大宁的?狼子野心...”
沈初明眉弓压着凛冽寒光,眼尾紧绷, 语气?郑重而严肃。
“陛下, 北梁的?‘勃姑计划’, 若要顺利执行, 必然少不?了?内应。而巡检司掌管大宁水陆关隘的?生杀大权, 地方巡检司虽然名义上, 隶属地方州县长官节制,可巡检使巡逻州邑,职权颇重...”
“这些年,在唐廷蕴的?授意下, 京畿流出金银超过五百万两, 大宁失踪女童逾千人不?止,每年以难民和经商身份涌入大宁者不?计其数...而这些财货流入北境途中,各州通关文牒上都烙着巡检司的?朱印!各地人员往来尤其是流入京城的?人数,也全部?经过巡检司审核...”
满殿朱紫公卿听闻此言, 都满脸惊诧。
庆帝目光阴寒, “宣唐廷蕴觐见。”
巡检司检使是正九品官阶,大宁五品以下的?在京官员,只需每月朔望列班。
小?黄门内侍去外面?传人后,庆帝翻阅着手中证据。
沉默多日的?御史?中丞郭路,忽然站出来道, “禀陛下,若是真如沈寺丞所言,京畿流出金银五百万不?止,那臣请彻查三司度支账目,为何没有发现纰漏之?处?”
大宁三司分为盐铁判官,度支判官和户部?判官。但盐铁属于国?家所有,户部?则负责人口统计,真正该对金银流失负责的?人,是掌管全国?赋税的?度支判官。
宋砚见郭御史?剑指宋家不?放,坦然出列道,“禀陛下,臣统计赋税不?假,但所有账目都与户部?核对过,不?敢专权滥私。臣想请问沈寺丞,京畿流出金银五百万不?止,这个数据是从何而来?”
宋砚话音未落,沈初明唇角扯出刀锋似的?弧度。
“禀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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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数据是臣推算来的?。臣起初调查金紫光禄大夫的?死因,在他的?书房搜出他与北梁书信往来,其中提到有一百万两白银,需从云梦楼运到封丘,臣不?敢确认这些书信真假,但直觉这个云梦楼有问题,私下里调查了?京城大型酒楼的?流水和纳税情况。作为京城最大的?酒楼,次于云梦楼的?上仙楼,每年光酒税就需要二百两,更遑论住税科派和力胜税等杂税...”
“而云梦楼规模比上仙楼大两倍,纳税却只及上仙楼的?一半。这也就罢了?,云梦楼在封丘和各个州县,光是提供酒水的?脚店就三千多家,分店也有五十五家。可是,臣从历年三司上报的?财报,以及户部?关于商人财产登记中,并?不?能查到云梦楼的?实际资产。”
“后来臣大胆揣测,或许云梦楼将日常盈利收入,铸造成?金银囤积窖藏,那也说得过去。臣便调查了?朝廷和民间?,提供铸造服务的?金银铺,发现光是京城云梦楼,每年就在金银铺子里铸造了?将近一百五十万两白银,这还只是京城云梦楼一家,再?想到陆大人保留的?书信里,提到的?金银交引铺,陈家翠玉行,李家香药铺...”
沈初明深吸了?一口气?,“京畿流出金银超过五百万两,还是臣的?保守估计。陛下若是想要查证,只需要查这些店铺每年的?纳税,同?等店铺的?流水情况,查他们在京城质库的?存储情况...再?不?济,就拿云梦楼来说,从它每年金银铺子锻造一百五十万两白银计算,它在京城已经开了?十余年,那它私下窖藏的?白银应该超过一千多万两,若是它无法提供这些存储,就证明收入都以白银的?形式,通过向封丘脚店运送酒水为由,运出了?玉京城...”
宋家本来就打算推唐廷蕴出来挡事,度支判官宋砚听了?沈初明的?解释后,一脸委屈道,“禀陛下,本朝商贸发达,若是商人偷税漏税,抑或私下里转移资产,这些纵然三司有心核查,却也不?是分内之?事,还望陛下体谅!”
可郭御史?穷追不?舍道,“宋判官言之?有理,可一句不?是分内之?事,就眼见着白银流水般淌出京城,老臣倒不?是追究宋判官的?责任,只是,既然云梦楼如此,臣唯恐其他商家有样学样,求陛下下令搜查云梦楼,彻查三司账目,看看是否还有云梦楼这种规模庞大,却纳税不?足的?同?行,以绝后患!”
听闻郭御史?的?建议,不?但宋砚脸色黑沉,就连庆帝也不?自?在起来。
他当初能够登上大位,宋家提供了?很多财力支持,尤其是后来北梁屡屡勒索钱财,宋砚身为度支判官,确实挪用了税款和国库里的钱,这是经过他允许的?。
只是溯雪之?战中,大宁劳民伤财不?说,后来又?每年需要付北梁五十万两白银,国?库早就亏空,许多支出都依赖宋家。
年初,宋相就提出‘括公田’和‘增税折变’等手段,试图为财政增收,可庆帝刚登上大位,内有武将擅权的?威胁,外有大梁勒索,若是突然出台这种敛财的?新?法,恐怕会激发老百姓的?不?满。
因此,他和宋相虽然有心税改,却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庆帝犹豫间?,郭御史?伏跪在地,朗声道,“陛下,要蚕食大宁疆土,必先蛀空命脉,财政就是一国?之?命脉,请陛下早做决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