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业剜了一块膏药,就听女?娘说,“我让兰薰给你制了去?除疤痕的药,就放在照台旁,今晚本来打算给你的,被你气到?不想给了...”

李信业唇上湿热,如缭雾初散,回头看穿着寝衣,坐着涂面脂的女?娘,绸滑浓黑的发?,沿着双肩披散,温柔而繁密,眼睛像没有波浪的湖泊,鲜活闪袅。

他心里软下来,安慰道,“你放心,我出手前就有分寸,知道宋相一定会?力保小儿子...”

何?年瞧他冥顽的样子,轻嗤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生气单单只是因为,你拿宋檀开?刀?”

李信业回她?一个,‘难道不是’的表情。

何?年摇了摇头。

“你和宋家有仇,拿宋檀开?刀是情理之中,但我也拿‘三燕马具’和‘蒺藜火球’换了他的命。你答应过我,却又言而无信,让我之后如何?相信你?这是我生气的第一点。其次,托梦的办法是我想出来的,也是为了替你扳回一局,你却拿这个办法对付我要保住的故人,不但言而无信,而且以怨报德,这是我生气的第二点。最后,我们既然联手合作,底线建立在信任和坦诚上,你有其他的想法,就该一早和我沟通,而你擅自作主,让我觉得你很不尊重我,你在看轻我,这是我不能?忍受的...”

李信业将她?每句话都听在耳中,如斧头劈进胸膛里。

他以为女?娘会?揪着这个错处不放,却不想她?摆了摆手,气闷道,“既然此举已定,多说无益,你方才说,宋相定会?保住小儿子,何?以见得?”

李信业将膏药放回原处,思忖了一会?,才道,“宋相喜爱幼子,此为其一;而他不喜被人要挟,所?以,他短时间内会?受宋鹤要挟,却不会?一直受制于人,尤其是,周庐如今认祖归宗,宋鹤对于宋相而言,更没有多少价值了...”

“你是说,宋相会?对宋鹤出手?宋鹤怎么说都是他的亲儿子,不至于吧?”

何?年做出不解的样子,实际上却惊讶于,他常年生活在北境,居然对宋相的脾性这么了解,就像多年交手一样。

“没人能?忍受脖子上架一把刀,这也是宋居珉与北梁合作多年,却没有建立信任的原因,北梁时常威胁他,他早对北梁心怀不满。”

何?年以手支颐,细瞧着他笃定的样子,笑着说,“李信业,我和宋檀相交多年,也见过宋相无数次,怎么感觉还不如你了解他呢?你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呆在北境吗?”

李信业神情微滞,躺回床上后,才奚落道,“你连宋檀都没看透,不了解宋相,不是很正常?”

何?年气恼道,“对对对,你看得最透,那你说说,真实的宋檀是什?么样?免得我妇人之见,见树不见林...”

李信业不想与她?做无谓的争执,拉下帐幔后,才缓缓道,“我虽然常年在北境,但也能?察觉到?,每逢北梁对宋相步步紧逼的时候,朝廷拨给北境的粮草就会?如数运到?,我们就能?趁机打几个打胜仗。然后北梁让步,他们重修于好,粮草又会?因种种原因延迟减少,或送些霉烂的坏粮...说起来,我也是他制衡北梁的重要棋子...”

李信业盯着帐幔的顶端,凉声道,“我虽然不在玉京城,却也与宋相,斗了许多年了...”

两辈子的经验叠加下来,宋居珉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老师。

春鈤

何?年撇了撇嘴,嘲弄道,“李信业,我一直不明白,你年纪轻轻,除了惹我生气的时候,怎么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见李信业盯着帐幔上的绸子,她?解释道,“这是母亲送来的宝石锦带,感谢我给她?制得芍药香。那锦缎上绣得图案是蜀锦百子图,母亲听说我喜欢莲花,还特意找人绣了莲花、桂花、笙和儿童,取意‘莲笙贵子’...”

待女?娘说完,李信业才听明白她?口?中的母亲,指的是他母亲,黑暗之中失焦而模糊的视线,居然异常清晰,似乎能?看见无数白团团的胖孩子,朝着他奔来。

他还沉浸在情绪里,就见女?娘往他这里凑近一点,涂抹药膏后水润的唇,夜空中闪闪发?光的萤火一样,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李信业,你既然笃定宋相会?救宋檀,应该留有后手吧?你接下了打算怎么做?”

见李信业没有回答,何?年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李信业才闷闷道,“暗卫来报,北梁三皇子要来京城,宋相和北梁之间的误会?,总会?解释清楚,到?时就没有挑拨离间的空间了。所?以,我打算等二兄从封丘回来后,将北梁探子连窝端了,当然,到?时宋相为了保住自己?和宋家,估计会?推巡检使唐廷蕴出去?...”

何?年想到?二兄远在外地,忧虑道,“早知道这么凶险,当初应该让二哥哥称病,不要参与这个案子...

她?不满的看向李信业,“你既然知道这背后牵连甚广,怎么不早提醒我?”

李信业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不能?告诉她?,有些仇需要亲手去?报,哪怕沈初明自己?也不知道,他曾死于唐廷蕴之手...

何?年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是自责,轻叹了一声,安慰道,“算了,我就是随口?说说,你不要放在心上,二哥哥既然入了大理寺,无论调查什?么案子,都是他的职责所?在...”

“明天我要去?一趟大理寺,一则陪黑娘寻找她?女?儿,二则,我要去?看看李妈妈。你要陪我一道吗?”

似想起什?么,她?又补充道,“宋檀也在大理寺,不然你陪我一起吧,总要避嫌的...”

她?打了个哈欠,手掌无意识拍在唇肉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信业”,她?痛得龇着牙,“你以后接吻之前,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跟你说了,你会?同?意?”李信业说完才意识到?,他最先?想到?的不是他的失控,而是她?会?不会?同?意。

“不同?意”,女?娘赌气说,“但至少不会?搞成这样...”

她?指了指两人的嘴,“我们这副样子,明天如何?见人?”

第65章 第65章 徐翁之死

一切声?音渐次消失, 何年目之所及,唯有荒凉和黑暗,手中烛火摇曳着昏黄的光,却不断被黑暗吞没。

她随着皇城司狱的镇抚, 一路走进司狱最底层, 在墓穴般的囚房里,看见李信业幽暗的脸, 隐藏在牢房深处。

镇抚将提灯放在他脚边, 光穿进来, 只留下阴影。

李信业犹如?一只庞大的野兽, 被锈迹斑斑的铁链束缚住手脚, 捆绑在牢柱上?。

他脸上?残留着血痕, 没有打理的粗硬胡茬布满下颌,头发也散落在肩头,遮住了半张野人般的脸。

身上?还是?冲进火场时?,穿的绣纹衷甲, 褴褛如?悬鹑, 灰敝肮脏,漏着窟窿眼。

逼仄的牢房里,湿腥推挤,他双目闭垂, 抿唇长坐, 淹没在腐烂的潮湿中,孑然而憔悴。

何年走近他。

这是?第一次,她在梦中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亲历者,似乎她与沈初照合为一体, 正切身感受她的呼吸和心痛,尖锐的哀伤与绝望。

她就是?沈初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