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衣着寻常,不过一袭藏青窄袖袍,外罩旧裘,独自骑马,身后无人。
风将他鬓边微发吹得?有些凌乱,他神情平静,看上?去与?旁人无异。只是?马步经过马车侧时,他的?目光似有所感?,在那帘角一掀之间,撞上?了一双眼。
沈念之也正看着他。
那是?一种极短极静的?对视。
沈念之张了张口?,似有话欲出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勾唇,冲他微微挑了挑眉。
眉尾飞扬,唇角讥诮,带着一点不甚在意的?潋滟风情,仿佛与?他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又似早已?预知此刻的?交会。
帘角复垂,马车未停。
他胸口?像是?被一拳击中,心里?闷得?难受。
他目送那辆马车缓缓驶入晋国公府,却?无法移开视线。
顾行渊低头,看着自己被雪水濡湿的?马靴,又抬手摸了摸缰绳,指节微微泛白。他忽然觉得?这城里?风格外冷,冷得?能冻进骨里?。
良久,他低低一声吆喝,马鞭扬起,一掠而去。
沈念之入了府,卸了披风,在西?苑暖阁中坐下。
霜杏正替她解开腕间暖炉的?缎带,低声问道:“小姐,方才在街口?,好像是?顾大人经过。您怎么没叫他?”
沈念之倚着一侧软枕,托着腮,睫毛垂下,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茶盏上?的?盖子。
她轻声道:“没什么必要。”
语调极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今跟他多说两句,反倒容易给他招来口?舌。”
她说着,唇角带了点笑意,眸光却?沉静如水,没有半分涟漪。
“他已?经辞了官,如今人也清静,不在朝堂之中,离那些风口?浪尖越远越好。”
霜杏低头应了一声,却?看她指尖落在茶盖上?,轻轻旋了一圈又一圈,动作缓慢,不急不缓。
沈念之似是?无意地望向窗外,落雪仍未停,天色也未全暗。
她轻声道:“他本不该为我卷进来太多,我知道他为了阿爷辞官,心中很是?感?激。”
语气淡得?像是?一句喃喃梦话,却?又清清楚楚落在霜杏耳中。
霜杏尚未退下,犹豫片刻,小声道:“小姐……顾大人今日在街口?看着您的?眼神,奴婢瞧着……有些不同?。”
沈念之没作声,只是?懒懒靠着软枕,指尖轻敲几案,眼尾微垂,似笑非笑。
霜杏又低声道:“那时候小姐肩膀受伤,顾大人来送药……他看小姐时,奴婢觉得?,不像是?没情的?。”
沈念之挑了下眉,慢慢抬眸看她一眼。
“你觉得?,他喜欢我?”
“奴婢不敢妄言,”霜杏语气极轻,“可一个男人若真心冷淡,怎会时时看着小姐,话少,却?总护着?”
沈念之嗤笑一声,似不以为意:“护?他若真想护,便不会放我回来,有种就?把我带走,离开这京城,那才是?真真儿的?护着。”
语气仍旧轻柔,她屈指叩了叩桌面,缓缓道:
“他太清醒了,清醒得?不像是?会动情的?人,大抵是?跟他打的?赌,我要输了,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和苍……他也不会再有半分瓜葛。”
说罢,沈念之低头轻理袖口?,不再多言。霜杏倒是?把刚才沈念之说的?话记下了,心里?打上?了小算盘。
翌日申时未过,宫里?便来了人。
两名内侍带着六七个小太监,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踏进晋国公府,一路直入内院,口?中高声道着:“奉太后懿旨,为沈娘子布置、清点聘礼,预备后日大婚之事。”
霜杏赶忙迎出去,不一会儿便引着那位领头的?王公公来到正厅。
王公公是?宫里?办事极稳妥的?一人,常年跟随内阁与?内廷之间跑动,此番态度恭谨,规矩周全。
他手中执着清单,笑道:“沈娘子金枝玉叶,是?我们殿下未来侧妃,自是?要风风光光,不容有半点疏漏。奴才奉命,来再点一遍之前送来的?嫁妆、宫中赏赐和东宫聘礼,还请沈娘子过目。”
沈念之坐在厅中,今日穿得?极素,未施脂粉,仍是?艳色逼人。
她望着那满厅红绸与?金饰,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写着“良田”、“宅契”、“金珠”的?红封皮,又瞥了眼侍从抬来的?聘礼匣盒,没说话,只道:“霜杏,去泡壶好茶,送给王公公。”
王公公连忙笑着摆手:“奴才不敢当,不敢当。”
沈念之淡淡一笑,语气却?极柔:“公公不必客气,如今我家道中落,只剩下这个徒有虚名的?国公府,还不知哪日就?被人也一并夺走,这茶是?今年南方来的?新茶,公公跑了这一趟,也辛苦。”
语毕,她亲自将清单签了名,递还给他。态度一贯礼貌周到,既不多言,也无讥语。
送走王公公之后,府里?那些早已?请来的?巧匠也开始张挂红帘、装点花灯,处处张灯结彩,连院墙都裱上?了锦缎,满院一片喜气。
沈念之站在廊下,看着那些人将一对“百年好合”的?红木牌挂上?影壁。风吹来,喜帛在空中轻晃,她却?不由得?冷了一瞬。
她转过头,望向远处衣架上?那件大红嫁衣。
云肩纹金,袖口?缀珠,腰间凤缨叠翠。
她看了片刻,唇边忽然扬起一个轻巧的?笑。
笑意极浅,极淡,却?又极凉。
“霜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