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她挺直身,抬头问她。

“擅自出校,逃课。”梁冰坐到她旁边沙发,絮絮发着牢骚。这孩子从小被带离她身边,根本不服管教,也不像是自己亲生的,养不熟。说到后头,她似乎又想起了姊弟俩那桩事,禁不住垂泪,怨气重重地连说几句造孽。

造孽啊,真是造一辈子的孽,没过一天顺心日子早年丧父,母亲漠不关心,丈夫又是个混球,现在家里又多了一个梁遇这样时不时发作的定时炸弹,她自觉凄苦,多年酿得浓浓的苦水全往梁徽身上倒。梁徽默默听着,心里五味杂陈,温言安慰她许久,母亲伸手紧紧握住她,言辞恳切地说:

“妈只剩你了。”

“不要让我失望。”

不让父母失望,一直是梁徽持之以恒的信念,对父亲如此,因为她恐惧他的强力,对母亲更不必说。长久以来已成习惯,因而并没有令她感到违和的地方。但在梁遇离开之后,这个习惯越来越成为她的负累,白天尚能靠各种事情熬过,一到晚上独自一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现实世界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闷闷压在她的胸口,随重力不断向下沉,几乎没有任何躲避的可能。

她开始羡慕校园那些同龄人,她不会再去海边,不是怕被勾起许多从前的回忆,而是因为觉得,她和那些欢腾庆祝的人们格格不入。

或许成长就意味着沉重,年轻人总是轻盈的。

再一次去海边已经是大四要拍毕业照的时候,梁徽接过学校发放的学士服,听到旁边几个同学在讨论。全新的经验固然让她们新奇兴奋,但也生出不少怅惘怎么四年倏地一瞬过去了,什么事都还没做呢。

她又做了什么?梁徽无端端想,她最快乐和最痛苦的时日,都在去年那个夏天消耗用尽了。

临近毕业前她和几个关系尚可的同学在校园四处拍照,挑的是阳光白灿的下午,直折腾到傍晚,一行人在校园餐厅吃过饭后各自散了,只有曲明翡约她去海边坐会儿。

大四这年她们比以前生分了很多,除开因为曲明翡在埋头筹备出国,对于生活和感情的事她们从来不提,默契地不愿给对方徒增烦扰。

但她们感情没有淡,至少梁徽这么认为,等坐在那片熟悉的沙滩上,她想到以前在这聚过的几个人以后都不会再见了,不知怎么一阵伤感,感到曾留恋的一切都如潮水逝去,但不再归来。

“你出去的话,还是多联系。”梁徽鼻子发酸,低声说:“我会很想念你。”

曲明翡彼时已长回一头黑发,沉稳不少,以前常挂在她嘴上的表哥也消失了,她不再抽烟,可叛逆时期留下的艳丽纹身还在,鲜红的藤蔓烙刻在她手腕上,像流淌的血。

“嗯。”她转头安慰梁徽:“每年放假我都会回来,一回来就找你。”

“这样来回开销大吗?”梁徽问,她知道明翡家境不算阔绰。

曲明翡微愣,扬起嘴角,对她勉强笑了笑。

“那个人......留给我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梁徽意识自己挑起了她伤心事,不由内疚:“抱歉。”

“没关系。”曲明翡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你呢?怎么这么久没见到你弟?”

“我妈不让我们见面。”

“为什么不能,难道你们......”

梁徽不说话,以示默认,曲明翡叹口气,劝她:“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听话,你妈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出不来,你不能去见他吗?”

梁徽摇头:“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她鼓足勇气,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出来:“我不能只考虑我们的感情,还要考虑他的未来,他这么倔,我不想他为了我六亲不认,为了我前途尽毁。我还得考虑我们家,历经千辛万苦才聚在一起,不能说散就散了。”

“你为什么总要考虑这么多?你自己的,你弟的,还有你妈,你外婆?”

梁徽一时被她问住,半晌,她故作轻松地说:“因为我是长姊,总得考虑这些。”

曲明翡闻言默然,梁徽也不说话。那天两人在一片如泥潭般的沉默中等到日落西沉,如焰的赤霞铺满整片天空,向她们抛下太阳一天最末的馈赠。曲明翡从她身边站起,拍拍身后的沙:“晚上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自己做决定,不要后悔就好。”她最后一句话消散在海风中,留梁徽一人待在空荡荡的沙面。

后悔?梁徽黯然想,她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一切选择皆由己出,她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更怨不得别人。

0092 孤凄闷

梁遇几乎一年未归,梁冰皆以他学业繁重应对,包括对梁秋雁也是这么回答。每次一提此事她就会瞥一眼梁徽,用眼神示意她务必安分。梁徽垂首坐在外婆身边,听她关切问一句:“那暑假呢?高考完总有空回家吧。”

“嗯。”梁冰回:“不过他暑假不能闲着,徽当年也去深圳赚钱。”

“唉。”梁秋雁皱起眉头:“你别逼孩子这么紧。”

“都这么过来的。”梁冰淡淡地说。

梁徽看出母亲的不悦,她向来不喜欢阿嫲干涉她和阿遇,或许因为有段时间她不得不交由阿嫲带着他们,以至于现在急迫地想证明她才是真正的母亲。

那天正好是浴佛节,依惯例她们一家子都会去莲花寺参加法会,礼拜沐佛,唯独这次少了梁遇。

殿内摆满姹紫嫣红的鲜花,佛陀端坐于花团锦簇之中,垂目闻香。梁徽接过上一信众传来的竹筒,舀起清水泼于佛像之上。

按理而言,礼佛时需心无挂碍,可她想到的却是去年,梁遇和她到莲花寺,向她坦陈他的罪孽。

没有人会宽恕他们的所作所为,母亲不会,佛祖更不会。梁遇早知道这点,所以他从不信仰,也从不向神佛跪拜。

清澈的水滴从佛像上溅到她,梁徽传递水筒,神色恍惚地走出大殿。阳光洒在她身上,寺庙佛塔彩绘正熠熠生光,院墙外,正是那棵遮掩她和梁遇过的老榕树。她注目半晌,听到母亲在身后问:“徽,怎么神不守舍的?”

梁徽回头,轻声道:“妈,我能不能见阿遇一面。”

梁冰没想到她居然因为这件事,不禁怒火燃眉,斩钉截铁否决掉:“我说过,等你结婚的时候再见。”

早料到答案,梁徽牵了牵唇,平和地回复:“明白。”她瞥见外婆忽然拄着拐杖从柱后蹒跚走出,立刻收敛言语,恢复如常,走到她身边搀扶着她:“阿嫲,我们回去吧。”

整条路上,梁冰和两人都有龃龉,不再开口说话,倒是梁徽和梁秋雁聊了一路小时候的事。等回家,梁徽以读书为由匆匆避回房间,只留两人在客厅各看各的手机或电视。

梁秋雁用电视看梨园戏,那浓妆艳抹的旦唱的是一出《孤凄闷》,正唱到那句“自君一去,阮今废寝忘餐,颜容衰损,暝日怨身切命。”唱腔悲切动人。她不由得长叹一声,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让两个孩子见面?”

梁冰抬起头,依然打算用言语掩盖过去:“他们迟早会见的,只是现在不适合。”

“怎么不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