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不动声色瞥一眼沙发上的梁冰,点头说:“好,骑单车去?”

上次到海边还是和曲明翡他们,这次就只剩下他们俩,梁徽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愁绪,将车停在车棚下,极目远处。

暗紫围墙上是一片绵延的海,尘烟随风在沙上微凉飘荡,已没有上次造访那样瘴热。两人挑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坐下,远远望着圆弧形的海面。

“以后在家少接触吧。”梁徽和他商量:“等之后我们到北京,再和之前一样。”

梁遇自然不愿意,他紧绷着唇,不发一言盯着波光荡漾的海水。

“阿遇......”她拉长声调喊他,梁遇硬忍了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应声好。

“那到北京我们租房住外面。”梁遇提出交换条件,她点点头,忽又莞尔一笑:“北京房价比鹭州高多了,我们租不起。”

“我早就想好了。”梁遇认真看着她:“等明年高考完,我就去找个兼职赚钱,上学的时候周末也可以出去找事做。其余时间都在家,你可以专心看书,我在旁边陪着你。”

她被他郑重的语气说得心头一动,唇际扬起微笑:“连我也安排好了?”

梁遇嗯了一声,她忍不住展颜:“真把自己当哥哥。”

她一提哥哥,梁遇几乎条件反射性耳上一红,像无数红蚁爬过般痒疼难耐,蔓延到骨子里。梁徽有意逗他,微微朝他侧身,轻轻喊声哥哥还不够,还用方言唤句阿兄,结果被他双臂逮着拥紧在怀,覆唇吻下来。

周围寂寥无人,唯有海潮于天际噪涌,他们接吻,忘却俗世红尘,仿佛将自身镌入永恒。

梁徽闭眸靠在他怀间,鼻梁里不知道从哪里涨起一股酸胀,她努力将它咽下去,竟又发觉它沉闷地堵在心口。

“好好考试。”她说话的语气像在道别:“我等你过来。”

他们在海边坐到傍晚,夕阳悄然而落,乐队应时而来,还有一众快要开学的学生,带着啤酒瓶瓶罐罐,趁着漫漫长假濒临结束之际再潇洒一把。梁徽绕过他们,忽地想起以前,梁遇好像也是当过她阿兄的。

似乎在玩过家家,一开始梁遇说什么都不玩,直到她玩伴说让他演哥哥,他才打起精神,让梁徽喊他阿兄,给她编歪歪扭扭的麻花辫。

海水被夜色浸满墨汁,两人离人声嘈杂之地已远,她听见有男声在用闽南语唱《明仔载》,意为“明天”,是悠扬的调子,娓娓情肠动人。

“明仔载,呒风台的。明仔载,去看海。生活,有风吹日晒,会寂寞孤单,我抱着希望继续走,卡袂怕,有你的明仔载,我会很期待。”

她跟着哼唱几句,梁遇不时加入,纠正她跑出边界的音调。他的声音清澈,轻柔得像在对情人诉说。梁徽被他弄得不好意思,牵着他的袖口躲过闹市飞来突去的摩托,转头笑着想劝他别唱了,又忽然失神愣在原地。

“怎么了?”梁遇问她。

“没事。”梁徽回头,继续往前走。路上灯粉红荧绿交替、车流嘈杂,尖声呜呜穿梭驶过大道,勉强盖过她砰砰乱跳的心脏鼓噪。

街道转角处,她瞥见谢渝一闪而过的侧影。

0088 梦如真

周末转瞬过去,又到周一,梁遇早早起床上学。到学校教室已经满满当当都是人,就连那些平常调皮不务正业的学生也都在埋头苦读,每间教室都像一只巨大的震动音响,不住向外发出高频率的呜呜嗡叫,毕竟是高三了。老师穿梭在课桌过道间察看他们早读状况,时不时拉长嗓子嚷嚷着:“别走神!都这个时候了!”梁遇怕吵,只能凝神屏去声响,眼睛飞快地在一排排英文句子扫过。

早读结束,开学考试成绩出来,班上学生像炸开了锅,挤在后排摩肩接踵地看成绩。陈峄仗着身高和视力优势率先看到了分数,兴冲冲跑回座位。

“你又进班级前十了。”陈峄告诉他:“我也考得挺好,高考要有这个分数也能去北京的学校,你不是想上北理吗?”

“到时候又能和你还有你姐见面了。”

他心思昭然若揭,梁遇不可能不知道,他朝陈峄点点头,道句谢,从抽屉翻出一本参考书继续刷题。

这天天气异常,不过到了下午,晴空万里转为乌云密布,手机通知栏显示几天内又有台风登陆,带来几天大雨,嘱咐市民锁紧门窗毋要外出。闷湿的天气让梁遇心烦意躁,骑车到楼下时胸口那股烦闷依旧挥之不去,像某种阴云似的糟糕预感。

他走进屋,走廊内暗沉沉的没开灯,比凉风呼啸的外边温度高出几度。走到门边,他听到里屋似有人在激烈争执吵骂,以及重物砸地的声音,以为是窃贼闯入,立刻推开门快步走了进去。

他没料到是母亲在指责姐姐,梁徽抱膝坐在地上抽泣,四周洒满了花花绿绿的照片。上面都是他俩,阳台、海边,都是隐匿的旁观者视角。他一进来,母亲的声音便止住了,房内顿时沉入死一般的寂静。

一切撕破敞露开来,梁遇却比想象中还要平静,他在这死寂中无声地走到梁徽身边,抱住她的肩膀,第一件事想到的不是辩解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安慰正在哭泣的她。

面对母亲她永远无能为力,他必须保护她。

“妈,是我先主动的。”梁遇直视着母亲的眼睛,音色因压抑而嘶哑:“不要怪阿姊。”

照片中看见的两人拥抱场景在此时复刻,梁冰气得头昏脑胀,嘴唇颤抖着几乎字不成句:“那你们现在立刻分开!......梁遇!你给我过来!”

梁徽抬头,微红的双眼注视着他,示意他过去,梁遇纹丝不动,修长的手指牢牢扣住她的肩头。

她不知在哪里也生起反抗一切的力量,缓缓伸出手,和他另一只手交握。

“你们这是伤天害理!是心理变态!”梁冰浑身哆嗦,”我把你们生出来,把你们好好养大,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们?你们现在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梁徽被她的话刺中,脑海里对母亲和梁遇的感情猛地相撞,轰响声闹得她神色发白,挣扎着不知如何取舍。

梁遇意识到她的犹豫,紧攥她的手,低声说:“我和阿姊会孝敬报答您,但我们不会分开。”

梁冰被他的话冲击着气血上涌,眼前梁遇的影子逐渐和记忆深处那个男人重合,新仇旧恨堆积一处,她语调凄厉地辱骂他:“我就知道你和你爸一样狼心狗肺,你是替他来折磨我、报复我是不是?你想毁了我女儿。她这么优秀,这么孝顺,如果不是你,怎么会在这里忤逆父母?”

梁遇不意外母亲对自己压抑的怨恨,自她回家以来,他一直冷眼领受她投在自己身上异样的目光,他从未和梁徽提起,不代表他一无所知。

他掀起眼皮,平静地望着她:“妈,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不是爸,阿姊也不是当年的你,她身上不应该寄托着你的期待和幻想。她真正想要什么,你知道吗?”

他说话向来如手术刀般深锐锋利,连梁徽都觉得他这么说十分不妥,更何况梁冰,她滔天的怒气像被梁遇直直堵在喉咙口,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半晌没了说辞。

但还没等他们继续动作,梁冰忽然站立不稳,发抖的双手扶着一边椅子,砰地摔倒在地上。

梁徽被这一摔震得头皮发麻,她跟着梁遇立刻走过去扶起她,浑身发颤地盯着母亲死死闭着的眼睛,她好像都不愿意再看他们一眼。

有鲜红的液体沿着她额头淌到地板。

是血。

医院或许和这个假期结下了不解之缘,梁徽以前差不多一年才来一次,但今年的开端和结尾,都是在医院度过的,还有回鲤港去陪阿嫲。每一次,梁遇都在她身边。

这不失为一个结构拙劣的戏剧设计,她默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