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续食用了几日的素斋,觉得耳清目明不少,身子骨亦是舒坦许多,就连阴雨天时惯会折磨她的头风也甚少再发作了。

“这些素斋可都是宝贝,你也多用些,待回了兰州可是再难寻到这样的好物了。”王氏夹了颗蜜枣放入季书瑜碗中,轻叹道,“灵岩寺当真是块宝地,眼下这般舒坦的日子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便好了。”

季书瑜闻言抬首,温声回她道:“娘既是喜欢此地的清净,何不若多留一个月,横竖有儿媳一直陪着您,必然不会叫您感到寂寞孤单。”

王氏持着筷箸的手微顿,目光不着声色地落于她小腹上,面容隐约淡了些许笑意,叹了口气,言道:“知晓你孝顺,娘方才不过随意言语几句而已,你听听便是了,不必当真。说来你们夫妻二人也才成婚两月有余,本应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次带你同来祁春祈福,我眼下倒真开始有些怀疑,走着一趟到底是否有益于你们夫妻二人间的相处……罢了,你切记往后不可为任何缘由而怠慢了他,策儿是你的夫婿,是要同你携手度过一辈子的人。你须万事以他为重,时刻挂念他,爱护他。”

她话中有话,其中深意隐隐指向出远门前夫妻间莫名有些僵持的状态。

耐心地听完她这一番话,季书瑜面上带出一抹笑容,垂首温顺地应下,言道:“儿媳都明白的,请娘放心。”

王氏抬眸瞧她一眼,点点头,不再肯多言。

待用完了早食,两人方才动身,准备往宝殿而去。

*

宝炉连天燃碧烟,檀香流火馥横波。

偏殿中,各个墙角处皆零星摆放着几根火烛,光线昏暗,令人难以清晰视物。唯余佛台前燃着成片小烛,光亮极盛。

香炉中燃着的是僧人们依着古籍名方调制成的檀香,其气味温厚绵重,于清心宁神、排除杂念很有益处,尤其得王氏喜爱。因而每每于听住持布道前,她都会特意点上几支,又靠近青铜香炉而坐。

佛台之下,季书瑜发无钗饰,着一身朴素的鹅黄束腰裙跪坐于软垫上,面容沉静地净手煴香。

一刻钟后,殿外方才传来稳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隐隐的珠串滑动的动静,逐渐向殿正中靠近。

“住持来了。”

季书瑜正好整理完了经卷,闻声回首望去,不想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往日那张肃穆的老者面容。

她神情微顿,忙改了口,道:“原来是小师父。”

来人正是尘卿。

他面含浅笑,双手合十朝二人施了一礼,又见她面有讶色,方才从容地解释道:“师傅受人所托需下山布道十日,因而今日便由贫道来为二位施主讲经。”

“那便有劳师父了。”季书瑜起身回了个礼,面上笑容得体,却于心中忍不住犯起嘀咕。

按理说,两位僧人年纪差异这般大,足音应是十分好辨的,可为何方才她却是毫无发觉来人竟不是主持?

难不成是因为许久不曾锻炼武艺,导致五感下降,耳力亦不复往昔那般灵敏了么?

尘卿于一侧的软垫落座,待仔细问过二人之前听讲的进度,方才挽袖从书堆中取出一卷《华严经》展开,平摊于小案上。

“那今日便接着讲华严经吧。”

修长的指节翻动经卷,发出几许窸窣轻响,青年乌眸低垂,温声轻诵着经文。

那两片淡粉色的薄唇微微启张,隐约得见其内的皓齿与红舌,白皙肌肤于明亮烛光下更是显得细腻如瓷,整个人宛如一尊玉雕的观音,唇红齿白,异常漂亮。

先前看来分明只是寻常容貌,如今于灯下细观,倒是显露出一种别致的清隽俊美来。

古话有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

季书瑜自然也知晓‘灯下美人’乃是因光线朦胧而产生的一种错觉,因而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更不为自己这颇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感到异常。轻舒出口长气后端正了坐姿,抛却那些繁杂思绪,专心致志地听尘卿诵经。

“经云,言常随佛学者,如此娑婆世界,毗卢遮那如来。从初发心,精进不退,以不可说不可说身命而为布施。剥皮为纸,折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为重法故。不惜身命,何况王位,城邑聚落,宫殿园林,一切所有,及余种种难行苦行,乃至树下成大菩提。”

青年不染俗世浮杂,淡雅如水,清净如风。声若明澈山泉般清透,涓涓流入于听者心间,令人心旷神怡。

话音顿住,尘卿长睫微抬,忽而提问二人,言道:“尘世之孝有三,一乃承欢侍彩,二乃登科入仕,三乃修德励行而成圣贤。可出世间之孝却只有一种,并为前三孝皆不能够比拟之大善。两位施主可知,此孝为何?”

二人凝眸沉思,迟疑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不出所料,皆是被他温声给否决了。

王氏好奇地问道:“师父,那究竟是何孝?”

尘卿并未多卖关子,双手合十,为二人解答,道:“人子于父母,服劳奉养以安之,孝也。立身行道以显之,大孝也。劝以念佛法门,俾得生净土,大孝之大孝也。所以,应是劝双亲修学净土法门,使之将来能往生净土,莲胎托质,亲觐弥陀,永脱轮回苦趣,得享无量光寿之乐,凡为人子要报答亲恩,能在这件事上尽心既为大孝。”

王氏将此番话语细细思索,心中有些意动,面上却略有迟疑,“可家严与家慈皆已年迈,要做到这些,却是有些难……”

青年身着袈裟端坐于佛台之下,面上神情无悲无喜,为台前烛光暖光投落于周身,宛若悲天悯人的神祇。

“施主莫忧,其实还有他解。大德菩萨曾刺血为墨,以缮写血经作为回馈,祈愿诸天神佛加持天下父母都能得以福寿安康,吉祥如意;同时也将此回向于一切受痛苦、病苦折磨的众生,祈愿众生永无病安隐,身心安乐,早悟兰因,以证菩提。因而佛中信徒心若虔诚,亦可刺血为墨书写血经,以报父母、佛陀与众生之恩惠。”

殿外传来梵钟的回响声,应和着偏殿内青年僧人柔和的话音,如若一支意蕴悠长的无词之乐于人心间回荡,迟而不去,令人神往。

“菩萨剥皮为纸,析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为重法故。”王氏面上露出些许痴迷之态来,忍不住连声叹道,“妙哉,这当真是大善,不知师父可否领我一试?”

尘卿顿住了话音,双目若为晴日秋水所照,隐隐泛有潋滟之光。

闻言含笑望向她,颔首答道:“那是自然,夫人佛缘深厚,于经中感悟菩提心,欲抄写血经祈福,这般灵善,实为难得,真令贫道心生敬意。”

言罢,他目光微转,又对上了季书瑜的视线。

唇边含笑,言道:“这位施主心若玲珑,瞧着亦是颇有慧根之人。不若也一同试试以血书写佛经,为天下众生祈福,可好。”

虽是问句,可话语间却是隐约透露出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来。

尘卿长睫轻抬,一双浅瞳于跃动的烛光中透露出淡淡的金色,双目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女子的面容。

那眉眼间浮现出的专注神情,含笑同她说话时的温柔模样,全都像极了一个人。

是谁呢……

鼻间充斥着馥郁的檀香气味,本是用以清思宁神、排除杂念之物,可季书瑜的思绪却于此刻莫名浑浊起来。

望着那双宛若含情的笑眼,不知怎地,她鬼使神差般地点了头,稀里糊涂应下了尘卿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