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下学期的时候,他们家的人回来了。”阮述而自嘲地笑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结果我们家的人走了。”

这里离学校太近,今天不是双休日,不多时便远远传来上课铃声。

“顾随,我突然想起高中学的那两句诗。”阮述而抚摸着树皮粗糙的质感,“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顾随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纤细微凉。顾随说:“用在这里不恰当,这棵树可还长寿着呢。”

“还亭亭如盖吗?”阮述而翻起旧账来,“顾随,你那封邮件,我感觉你在咒我。”

“我错了。”

阮森喊他们吃饭,他们直接从树上爬下去落在厨房窗前,吓了阮森一跳。

到了下午更是出了点太阳,阮述而问顾随累不累,顾随中午补了觉,说不累。他们驱车,果真去龙门岭上的寺庙还了愿。

他们一来一回,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晚上直接在寺庙里吃了斋菜,阮述而为阮福生供了一盏长明灯。

“还要许什么愿吗?”顾随问。

阮述而摇摇头:“好像剩下的该自己努力了,不能总是麻烦神明。”

下山之后,顾随开车带他一路将河西逛了一遍。这几年河西进来不少地产开发商,城市面貌变化很大,以前的中心广场已经落寞了,硬生生在东边开辟了一条连通数个高速路口的四车道宽马路,顺便带起一片新的商业区。阮述而发现这里竟然也有正牌的肯德基了。

他把车窗降下来,趴在窗口吹风。他半眯起眼睛,黑发被吹得翻飞。“再兜一圈好不好?”

顾随带着他在这个他生长了十八岁,却有一朝匆忙离开后就没什么机会回来的故乡兜了一圈又一圈。

他知道这里还将发生更多变化,是他再也记不住跟不上的。

他的世界已经不在此处了。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阮森居然还坐在客厅打着呵欠看电视。

“找我?”阮述而很了解他父亲的心思。

“我先上二楼洗澡。”顾随适时寻了个借口离开。

阮森看着顾随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方,等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后,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他今晚睡你房间吗?”

阮森转过头,看见阮述而的眼神里既有些意外也有些戒备,但回答得很坦诚:“对。”

不知道何时起,他们父子的对话只剩下了公事公办。也许是从他放弃承担作为一名父亲的责任时吧。

他苦笑了一下:“小树,你一直很有自己的主意,不像我。”

阮述而没搭腔,他像一匹马那样杵在一丈外,也不走过来坐下。

阮森说:“我想回这边来。”见阮述而询问的神情,他继续道,“你还记得半山上那个烧烤店的老板吗,你小时候带过你去玩的。我下午去找了他,他愿意让我去他那儿干活。”他露出一个笑容,“当然啦,没多少钱,不过养活我自己应该还是可以的。”

阮述而一直不喜欢他的笑。自从出狱之后,阮森的笑一向不是因为快乐一类的元素,而是为了在面对现实这个巨人时维持难堪的体面。但今晚,往常的局促之外,好像终于隐含了一丝而今迈步从头越的信心。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儿子,终于决定坚强地独自面对生活了。

而阮述而,感觉自己好像同时失去了父亲的父亲,以及父亲,在不同意义上的。

但他为阮森感到开心。

阮述而快速冲了个澡,回房间时顾随已经闲散地靠在床头,只穿着一件单衣,额发柔顺地垂下,随手拿着书桌上一本陈年杂志当睡前读物。

“你困了吗?”阮述而站在床边问他。

顾随合上杂志。“不困。”

“可以抱抱我吗?”

顾随二话不说张开双臂,阮述而躺进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单人床,他们个子都高,手长腿长,必须贴得很近。

阮述而喜欢这种感觉,好像两个人互相依偎。

“把灯关了好吗?”

顾随依言按下床头的开关。但窗帘还没拉上,今天云层厚,没能有多少月光漏进来,那些老家具都阴影浓郁。

这几年,阮述而自己睡的时候会留一盏小灯,但顾随在身边时,他好像从来不怕黑。

他把脚放在顾随的小腿上,趴在他的胸口听心脏稳定地跳动。

“怎么刚洗完澡脚又凉了?”顾随的声音里一如既往带着点笑意,抬腿把他的脚夹着捂住。暖意让阮述而感到很舒适。

“顾随”阮述而闷闷地开口,“我想跟你说一个秘密,但这件事关乎我爸的隐私和尊严。”

他知道顾随不会用有色眼镜审视他,甚至为了他的缘故,也会对他的家人爱屋及乌,但他依然感觉有心理障碍。

然后他听见顾随在他头顶说:“你永远可以信任我。”

顾随知道,现代人不该轻易做承诺,“永远”更是一种禁语,但他就是想给阮述而承诺,很多很多的承诺,如果他遵守不了,阮述而可以把他的头剁下来。

阮述而好像获得了比自己所需的还要多得多的鼓励和勇气,开始絮絮叨叨说了起来。他从高二升高三他们分别的时候开始说起,到宋子舟的意外、新同桌的笑话、王新风的告白失败、每一件他记得或记不太得的小事,一点点填入顾随空白的记忆片段。然后他说到高考,说到那个让他的人生翻天覆地的电话,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把顾随的脖子和衣服弄湿了一片,但他无知无觉,只是拼命将往事倾吐,好像他大脑里的内存不够用了,在顾随这儿备份之后就要删除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开始有点想不起来,严重的焦虑症影响了他的记忆,每一天似乎变得支离破碎,又古怪地糅合到一起,拼凑成灰暗又畸形的梦魇。于是他说起那个让他几年间做了一遍又一遍的噩梦,那绝望的海水的颜色和气味。现在他的星星重又明亮了。

顾随知道,阮述而看起来冷漠寡淡,不通人情,但真实的他正直勇敢善良,从不自怨自艾。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怨,是深夜时分面对完全理解和支持他的人,终于流着泪坦白扭曲的心境:“我讨厌把我拉下泥潭的他们,但更讨厌把他们视作拖累的自己。”到最后,他还是责怪自己多于责怪他人。

“你已做得足够好。”顾随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在我心里,你是英雄。”

顾随不知道,他这么一个瘦瘦的,说话总是干巴巴的人,流起泪来怎么这么多水。他很心疼。

阮述而整个人都软软地窝在他心口,说:“顾随,我想毕业后去S市工作。”

“嗯,S市新兴行业多,你的专业需求缺口很大的。”顾随也正有此意,他誓要把阮述而养胖点,这样方便就近照顾,而且他们分别了这么久,实在不想再异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