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刚刚平静一些的湖水忽的再度汹涌起来,浪涛滚滚,朝两侧辟开,露出一条直达湖底的水路。路上细沙如碎金,掩埋着?森森白骨,依稀透出几分?挑衅意味。
美人头:“……大人在请您进去。”
连雨年冷笑,松开揪着?她头发的手:“带路。”
“……”
不敢忤逆,美人头抖了抖,让脸皮和五官严丝合缝地各归各位,然后?小心翼翼地飞向水道,在前头引路。
连雨年从半空落下,缓步前行,避开了突出地面的骸骨,跟上头顶的“路标”。
他?每走一步,水道便贴着?他?的后?脚跟收缩一截,冰凉的湖水从他?鞋跟扫过,无声地催促。
连雨年本来不想遂他?的愿,可越往里走数量就?越多的尸骨让他?逐渐心生烦闷,于是板着?脸加快速度,握在掌心的雷法术式蓄势待发。
一会儿见了面,先贴脸给?那家伙一记狠的!
浑然忘了自己右手还藏着?一根被雷法天克的“土豆粉”。
“土豆粉”……“土豆粉”还能怎么办?只好?蜷缩成一个点,假装自己是他?掌纹的一部分?。
水道很长,但在连雨年乘风踏浪的速度下很快就?被走完,抵达目的地。
这里是他?先前待的阴影层的复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折映出阴影层的原版。
光线黯淡,空气中错落斜打着?黑红二色的折射光,除了遍地沙砾以外?空无一物的荒芜之地中央,两道锁链长长延伸进夜空,消失在某处折叠的空间里,随着?水波震荡而若有若无地颤动?。
被锁链吊起双臂的人影悬在半空,头颅清晰可见,却又像蒙着?一层薄雾,五官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白衣白发垂坠如帘,成了此地唯一的亮色。
这抹亮色如同一线寒芒,将无穷无尽的黑暗尽数拦在背后?,那片若隐若现的鬼影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地蔓延,蔽日遮天,如同从他?肩胛骨上长出、张开的庞然羽翼,也似别样枷锁,困着?他?不得解脱。
连雨年倏然止步,微微仰首望过去,眼中金光沿着?瞳仁外?围绕了一圈,神眼术依然尽职尽责地发挥作用,为他?剥除这人面上的迷雾。
“水神娶亲”连雨年咬着?尾音一字一顿地道,“你是水神?”
那人没有动?,没有回答,却缓缓睁开眼睛。薄薄的眼皮下拢着?两汪柔邃的紫色,并无长久沉睡后?的倦怠茫然,目光精准锁定身前的连雨年。
“大、大人。”美人头低眉顺眼,“我已把您的食……客人带来了。”
连雨年斜她一眼,选择性忽略她的口误,继续扫视半空的人,少顷,忽的惊异挑眉:“我竟看不出你的跟脚?”
神眼术下众生平等,但凡有个类别,神眼都?能分?辨出来,并且绝不出错。
这个白毛却是例外?,明明肉眼可见,但连雨年透过神眼去看,却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虚无。
他所在的地方在神眼术的注视下是个人形空洞,那一整块空间就?像被凭空挖去,往外?呼呼漏着?白毛风,说不出的怪异。
云湖本就?足够古怪,这人的古怪还要在云湖之上,他?怪就?怪在……他本该不存在于世间。
连雨年思索间,白衣男子也已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听?到这话,不禁弯起眼睛,周身气质陡然从淡漠转为柔和,非人感也更甚。
乍看之下,像只笑眼盈盈的狐狸。
狐狸眼底的笑意仍在加深:“来了一份很漂亮的食物……像他?,我都?有些不忍心下口了。”
连雨年把眉毛放了下来,嗤笑:“不用不忍心,想吃就?备好?牙口,自己过来。”
闻言,美人头哆嗦一下,连滚带爬地扎进水道外?的湖水,头发拖在身后?一个神龙摆尾,就?像安了助推器似的蹿出老远。
连雨年懒得搭理她,眸间金色暂褪,周身雷鸣隐隐,金色雷光若有似无地闪动?,藤蔓一样缠绕于身,末端拢在他?的指间。
男人眉眼一压,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瞬间冷下的神情?流露出凶戾兽性,身后?大片静若投影的鬼影也随之剧烈颤抖,裂开一道道狰狞的豁口。
某种沉郁、阴晦、压抑的气息从他?体内奔涌而出,森冷的风吹得背后?鬼影如摆钟摇动?,发出枯树婆娑的簌簌声响。
连雨年置身其?中,如同自人间一步踏进幽冥,耳边是凄厉鬼哭,眼前是鬼影重重,头顶的天上挂着?一轮猩红如血,炽烈灼热的大日,几乎能把他?晒化?在地。脚下沙土却化?为浑浊泥水,寒意攀着?脚踝盘旋而上,渗入骨缝,刺得他?浑身发疼。
望着?被阴冥异力笼罩的连雨年,男人再度扬起温柔的笑:“美味的食材,自然需要精心……呃?”
剩下的话语被一只手掌堵回嗓子眼,变成短促惊疑的尾音。
连雨年不知何时飞身而上,踏着?金雷跃到男人跟前,一掌按上他?的面颊,将蓄积已久的雷霆尽数释放,宛若垂天的银河,浩浩荡荡倾泻向他?,洞穿他?的躯体后?余力不减,又一鼓作气冲向他?背后?的鬼影汪洋,将那片没有尽头的黑暗打了个对穿,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缺口。
缺口向四?面八方弥漫,不断侵蚀这片翻滚不休的暗色,像拦腰撕开中间破了个洞的纸张,将那庞然鬼海一分?为二,恍若天倾地颓。
男人愕然瞪大双眼,被一股堪称浩瀚的力量穿体而过的感受实在新奇又毛骨悚然,哪怕心里清楚这股力量没有半分?能真?的落到自己身上,他?依旧有种被扼住喉咙、敲断四?肢、五脏衰竭而亡的惊悚感。
惨烈至极、声声泣血的尖啸鬼嚎自后?方破损的鬼影丛林内升腾,那叫声好?似吸血的虫蛆,吸附着?耳膜不停扭动?啃咬,往大脑里钻。
滚烫与冰寒交织的气浪冲上云霄,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轰鸣,而这不过是毫无征兆爆发开来的庞大力量的伴生品。
连雨年首当其?冲,被这股恐怖的、如同天外?陨石冲撞的力量正中胸口,皮肤上顿时结起一层青白与黑红交织的霜。
他?皱起眉头,唇色褪尽,苍白唇瓣间溢出一线血色,但还未流出嘴角,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气蒸干,看着?像是涂了层薄薄的口脂。
男人背后?的鬼影正在暴动?,像滚水一样激烈地沸腾翻涌。
此番接触下来,连雨年已洞悉它们?的本质都?是被封存了数百上千年的厉鬼,状态与魙相似,神志渺渺,只需一次彻底的爆发,就?会如烧尽的纸灰般消散。
这么多“陈年”厉鬼,这白毛搁这酿酒呢?
连雨年想着?,低头看了看沁出大片血迹的胸口,血迹下皮开肉绽的伤创正以极快速度愈合,疼痛退得比出现时还快,可见正面扛下的这一击于他?的战力毫无影响。
他?勾起重染艳色的薄唇:“你似乎不太行啊。”
男人眉心一跳,连雨年却不给?他?回应的机会,收回手闪至他?身后?,双臂微抬,口念咒诀,召来比雷法温和百倍,却更为无边无际的……天地之力。
岁月、阴阳、人间万物,皆在此静止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