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解下厚重的披风扔到择青怀里,沈青池坐于榻上,端着茶盏看向不远处的人,见他满脸新奇左看右看,就是想不起给自己匀一眼,颇觉荒谬。

丹家是上古人皇的“相”,这种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的失礼,难道也随家族传承一并流传下来,或是刻印在他们骨子里了?

择青飞快看了眼沈青池,掩唇咳嗽。

连雨年这时才回过神来,不能光顾着看寺庙,而把大佛忘了,快进几步行礼道:“草民一介乡野莽夫,没见过世面,让陛下见笑了。”

他话说得夸张,却非恭维。

先帝时期,连雨年还是伴读的那些日子里,也不是没来过这帝王寝殿。但先帝的审美水平与他的治国能力难分伯仲不是菜得抠脚,而是点错了属性,所以前者极尽浮华怪诞,后者只剩所谓的帝王心术。

也正如先帝的帝王心术差点用一场夺嫡之乱把朝廷玩崩那样,经他之手改造的安和殿着实……

连雨年只能说充满艺术感,但那并不是凡人可以欣赏的美。

沈青池入主后,应该将安和殿里外里重塑了一遍筋骨,延续他皇子时期一贯的喜好偏爱,处处风雅,又有奇崛骨格。

连雨年刚在心里赞美完,一抬头,就看见陛下倚在榻上,靠着略略发旧的竹纹软枕喝茶,手上的天青盖碗茶杯十分眼熟,怎么看都像自己从前用过的那只。

于是被他刻意遗忘的“小临安王穿过的长衣”再度浮上心头。

一件旧物是巧合,两件也是吗?

连雨年喉结微动,心绪复杂难掩,如鲠在喉。

沈青池没有漏掉他的异样神情,却也不问,任由茶烟朦朦遮面:“先生已然看过东宫,看出什么了?”

连雨年拉回思绪:“东宫地下枯骨用了方外之法掩藏,自然出入都无迹可寻。”

“何种术法?”

连雨年回想着东宫上方的浓雾与锁链,飞快调动原身的记忆,脸色渐渐凝重:“一种失传已久的秘术,盖皮匿骨。”

以生者皮、死人骨为施术材料,借遮天蔽月之力。浓雾是“皮”,锁链是“骨”,它们在一日,地下的尸骨就能隐匿一日,除去术法落成后无法移动,以及施术方式过于血腥,可以说没有缺点。

连雨年没有细说术法内容,但从这个名字沈青池也能猜出几分,嘴唇抿成一条薄凉的线:“看来人间之大,已经不足以让朕那位好大哥腾挪施展了。”

是啊,所以他现在去了另一个世界,也算求仁得仁。

连雨年低头,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打算回头试着招一招先太子的魂,问他十八层地狱的雅座坐得可还舒服。

……假如他的魂魄没有被恶鬼啃食殆尽的话。

“咔。”

茶盏轻轻搁下,不轻不重的声音在安静的寝殿里回荡开来,格外刺耳,连雨年的心脏也随之剧烈一跳。

直觉告诉他有人要作妖了,而且是要作个大的。

他抬眼看向座上的沈青池,意外的发现这人并没注意自己,反而是捏着袖口细细摩挲,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可他越是镇静自若,连雨年就越是如芒在背。好半晌,这位随着年龄见长而令他愈发看不透的天子才松开袖摆,捋了捋上面快被磨平的花纹,不疾不徐朝他望来。

“先生大才,朕亲见亲闻,无有不信之理。”

连雨年脑子里的弦一震。

怎么突然给他起这么高的调?

沈青池扬起嘴角:“朕有一惑先生既可通幽,得见鬼神,能否令死者复生?”

“……”

大抵是不能的。

连雨年只觉得荒谬:“陛下,生死伦常乃天地之法,神话时期的人皇与大巫尚且做不到此事,况乎于我?”

被一口回绝,沈青池也不生气,身体微微前倾,绷紧的面庞难掩期待:“不能复生无妨,那引死者魂灵与朕见上一面……哪怕是个梦呢?”

“……”

人的性情总是折中的。你开窗户,必定有人拦着,但若是你说要掀屋顶,他们就会同意开窗了。

鲁迅先生抽烟.jpg

连雨年现在就是这个想法,被“复生”二字打了个跟头之后,招魂入梦这种事听来竟不那么突兀了。

他叹了口气,冶艳眉眼半垂,犹如冷翠的寒山幽泉:“如果陛下想见之人亡魂尚在天地间,草民可以一试。但不知陛下想见谁?”

是无缘一见的母亲?还是哪位红颜蓝颜知己?

沈青池搭在榻边的手骤然抓紧,手背上暴起青筋,像是极力压抑着涌动的心绪。

连雨年的视线从上面扫过,心里突然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沈青池缓缓道,一字一句又重又狠地砸向他:“朕要见……朕的伴读,小临安王……连雨年。”

陛下,草民招不来这么多魂。

连雨年跟自己开着玩笑,艳色的唇角却平直到僵硬。

“皇室中人与寻常百姓不同,下葬后如无牵挂,当魂归冥冥。”他冷冷拱手,“恕草民无能。”

自相见以来,万般思绪密织结网,都被连雨年强行摁在心底,不露一丝一毫,因而行为举止从容镇定,仿佛过往所有真的都已烟消云散。

……怎么可能?

如果真的烟消云散,他怎会整夜整夜地做同一个噩梦?梦里那片湿濡的血腥气,那个冰冷的怀抱,那张模糊的面容,怎会日复一日地纠缠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