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一探便能抽出其中文书,仅是薄薄的两页纸,开头便是:“太平八年九月,蔺广收品外內侍南星为螟子,知蔺南星原为沐凤止奴,入宫为追随旧主……”
是蔺广口供的节选。
十日?前的大?朝会上,蔺广被群臣弹劾,天子震怒,将?蔺广压入刑部大?牢,下令彻查此事。
权倾天下的老宦官一招落马,便是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各部各监都牟足了全力,要借此捞出什么,钱势双收。
于是不过十日?,相关诸事已将?要落定,雪花般的口供呈到了景裕的案前。
这两页纸,写的就是蔺南星与沐凤止的前程往事:蔺南星曾为沐凤止的小厮,入宫前侍奉了凤止六年,之后?便自宫追随凤止,却?因凤止被禁冷宫而不得见……
其间种种,蔺广所知道的全部,都清清楚楚地昭然纸上。
包括蔺南星去监军前,把所有身家都给了蔺广,让蔺广照顾凤止,而一分一毫不曾留给景裕。
这份口供的摘选,是景裕从厚厚的口供里挑出来的……
蔺南星背主的铁证。
塞进信封里,已是景裕给足了蔺南星,他们主仆一场最后?的情?面。
蔺南星阅览完毕,默默将?信件叠好,塞回信封里。
他将?文书双手推出,继续五体投地,趴伏不动,也不言不语。
虽然刚看到口供时,蔺南星有一丝的紧张,但稍作考量便能知道,景裕既然摈退旁人,单独对他问?话,就是对他有所期待。
既然景裕还想听他的解释,只消他小心应对,事情?就不难解决。
毕竟沐凤止已经是一个?“死人”,而蔺南星依然是景裕的鹰犬,永远都是大?内的人。
蔺公公姿态极低,石狮子一般趴伏着?不动,沉默如?巍峨群山,稳重如?静水流深。
景裕放下茶杯,一声轻响,杯中跃起水珠几点,溅到他的手边,又滴滴落下。
景裕握了握潮湿的拳头,望向遥跪的大?伴,压着?怒气问?道:“蔺南星,你?不解释?”
蔺南星沉沉吸气,额头点着?冰凉的地面,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这便是直接认了下来,连辩解都不屑说一句。
景裕紧紧握住拳头,发出“吱嘎”声响,大?吼出声:“蔺南星!你?竟真是为了沐凤止才跟的我!那当初在纯昭宫里,你?救我、帮我、替我出头受宫人打骂,也是为了那人?”
蔺南星停顿片刻,冷静地道:“奴婢是受义父派遣来到陛下的纯昭宫内,奴婢在伺候陛下时从无杂念。”
他闭着?眼睛,音色沉沉,诚心实意地道:“纯昭宫唯陛下和?奴婢主仆二?人相望相守,那些?日?子奴婢没齿难忘。奴婢始终记得,太平九年的春天,奴婢受了刑,是陛下衣不解带地照料奴婢,还用了陛下母妃的遗物替奴婢换的伤药。”
蔺南星微微起身,重重叩下一头:“陛下待奴婢的恩德,奴婢贱鄙之身,无以为报。”
景裕望着?不远处趴跪叩头的大?伴。
曾经为他遮风挡雨、坚如?磐石的蔺南星,如?今跪成一团,也不过渺小至此,卑不足道。
少年天子眼圈红了,两行泪水簌簌落下,低声地呜咽道:“是了……朕待你?那么好,蔺南星,你?就是个?奴婢,朕那些?年却?待你?如?同亲人,一口吃的都要与你?分享,得了床被褥都要拆了分你?一半……却?不曾想过你?是个?两姓家奴,狗吠非主……”
他眼泪不停掉落,几乎泣不成声,又咬着?牙强行忍住哭腔,不愿在背主的奴婢面前失态更多。
蔺南星心中微叹,稍稍起了起身子,从袖袋里拿出手帕,捏在手里。
他劝道:“陛下莫要为了奴婢这样的鄙贱之人伤心难过,仔细哭坏了眼睛,请陛下准许奴婢为陛下擦擦脸。”
景裕望着?蔺南星手中,那一方?时时备着?的绣帕。
从蔺南星第?一日?见到他时,这绣帕便不曾断过,总能如?杂耍一般时刻供他用上。
如?今想来,却?不知是那沐凤止调|教的,还是蔺南星真心为他所备。
眼泪淌过景裕抿紧的嘴角,苦涩非常,他突然笑了起来,泪流满面,狂笑不止。
“你?竟关心我,哈,蔺南星……你?向来是这般关心我的,这才叫朕信了你?的邪,认了你?这条忠犬,当你?是我的伴伴……!”
他将?文书全部扫到地上,就连灯笼也落了一个?,景裕骂道:“你?既然一开始就不认朕这主子,又何必在纯昭宫里与我惺惺作态,叫我对你?付了真心!”
第43章 真心 蔺南星至死至终,只是沐九如一人……
宫灯设计精巧, 一落地便自动熄灭了,景裕尤不解气,将茶杯茶壶扫得到处都是。
茶杯碎片在?天子的手指上切了个小口, 景裕望着那一丝血红,放声痛哭起来:“蔺南星,朕连母妃的遗物都为了你这贱奴给换走了……朕连个思念母妃的念想都没?有了!”
“只因为朕相信你, 知道你是朕一人的奴婢, 你以后会像母妃那样爱护朕,朕便毫不犹豫地把最后那枚耳珰换走了……”
血水和泪眼一道滴在?桌上, 蔺南星缓缓起身,走到天子的身边, 捏着绣帕, 轻柔地擦去景裕手上的血珠,又拿出另一块带着淡淡药香的绣帕抹去景裕脸上的泪水。
景裕拽着这个气味已然不同往昔的奴婢,竟不知他和蔺南星是何时开?始生?分了的。
是从蔺南星去监军开?始, 还?是从蔺南星成了安帝中?贵起, 或是他成了天子以后……
还?是从始至终就不曾有过一丝真情?
景裕紧紧拽着蔺南星的衣襟,再顾不得奴婢腌臜,贵贱之分,他靠进?他的奴婢怀里, 发了狠地道:“你是朕的奴婢!你本该只是朕一人的奴婢,你只能是朕一人的奴婢!哪怕这世上再无一人真心对待朕,你也该对朕忠心不渝,万死不悔!”
蔺南星一如往昔般,轻轻拍哄着景裕的背脊,慢慢道:“奴婢始终是陛下的鹰犬,内廷的奴婢, 大?虞的子民,奴婢与内外朝臣一般,对陛下披肝沥胆,效死输忠。”
景裕轻轻笑?了一声,抬起一双清亮的泪眼,阴恻恻地问道:“蔺南星,你是不是还?以为朕是纯昭宫里不学无术的皇子?我本以为你是朕……朕的奴婢,可你借朕的手,为旧主复仇杀蔺广,秦屹知借朕的手提拔秦家门?人,还?有那些大?臣们……”
景裕又笑?了,眼泪未止,嘴角带笑?,神情却忽然冷了下来,如一汪深潭。
他轻声下令:“蔺南星,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