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架了个拂尘盈盈笑着, 打招呼道:“蔺老公?, 训话呢?”

苗善河的权势不及蔺广大,却也算是蔺广这秉笔太监的上峰。

蔺广站了起来,拱手道:“苗老公?,咱家这不和儿子随便聊几句么。”

苗善河回了礼, 也坐了下来,闲话道:“你这儿子够出息了,换做是我必然是捧在?手心里头的,哪舍得?让他露出这副委屈模样。”

“南星,给苗老公?看?茶。”蔺广招呼一声,又坐下与苗善河客气地笑道:“哪里哪里,你家苗承跟着吴王去了封地, 也是差不了哪去……”

他停顿片刻,亲亲热热地道:“啧,但咱家和苗老公?说句心里话啊,你别嫌咱家说话难听,当年你便该寻个法子把?苗承留在?京中的,你只收了一子一女,如今苗承人一走,你家里就个闺女陪着,就是想?训话都?寻不着人啊!”

这话说得?真真是有些?阴阳怪气了。

苗善河从?蔺南星手里接了茶,也不与蔺广口角,只淡淡说道:“既然是先帝亲口下的旨意,叫承儿跟去吴地,咱家必然不会为了一己私心违逆先帝的,况且承儿打小?就跟着吴王,他也是愿意去的。”

蔺广向来看?苗善河那一副清高?的模样不爽,他轻拍了两下手,赞叹着道:“苗公?高?义,难怪单枪匹马还能做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冷笑一声,“今日那秦世贞又和他的帝师儿子上书,请圣上撤除司礼监,不知苗公?准备如何应对?”

苗善河悠悠然地摆弄了下拂尘,平心静气地回道:“若圣上真的有意废除司礼监,咱家就是做个通报的小?黄门也成,前朝的阉宦可?不就只做这些??”

蔺广又听了一耳朵清高?话,嘴角抽搐,怄得?额头青筋直跳。

两人又你来我往地刺了几句。

苗善河依然是那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样,他摆着拂尘,憨态可?掬地喝完茶水,道:“时辰不早,本是来这喝口热茶,不想?嘴皮子是越说越干,想?必今日咱家不该待在?这里。”

苗善河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蔺广的肩背:“蔺公?告辞,你也多喝些?热茶罢,没了那物竟还有这般大的火气。”

他说完,又去另一头又抚了抚蔺南星的手臂,便蹬着灵活的短胳膊短腿,飘飘然走了出去,直把?蔺广气得?疯狂灌茶。

蔺广道:“那矮冬瓜,一天到晚地装清高?,和秦世贞一个模样,他怎的不去做首辅呢,做什么掌印太监?还有那苗承,曾经跟着太子又如何,如今还不只能做个乡下的总管太监,呵忒!”

蔺南星无动于衷,抚着自己的衣袖,木头人一般听蔺广斥骂苗善河。

蔺广吵架没吵赢人,义子还傻不愣登,不晓得?帮他骂几句对家。

他顿时更气,也没心思?再教导养子了,厌烦地一挥手,赶走这出息了的好大儿去伺候皇帝。

蔺南星躬身告退,关上屋门,带着寒星般的眸光走出司礼监。

他终于告别了不得?不虚与委蛇的仇人,心中的恨意便翻涌了出来。

从?一把?熊熊大火,蜿蜒成冰下的汪洋,汹涌隐秘地沸腾着,不止不歇。

蔺南星望着朗月飞雪,深深地叹息一声,又他的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是苗善河刚才塞过来的。

蔺南星将?那半指长的小?袋子打开,一颗晶莹剔透的叮叮糖躺在?其中,在?月色下泛着淡淡光泽。

苗老公?曾经在?尚膳监任职过,和御厨学过些?手艺,也喜欢做些?吃食。

他人如其名,是个罕见的慈祥公?公?,虽身居高?位,却时常照拂年轻的宦官。

蔺南星看?着这一块小?糖,不由?想?道:若当年我是被苗老公?收做义子,如今是否会大不相同?

却也多想?无益,他将?糖块含在?嘴里,紫苏叶清爽的气味和甜味溢满口鼻。

这宫中,想?要吃上一口纯粹的甜,实在?太难。

蔺南星含着淡淡的香甜味,提着绛纱宫灯往纯昭宫走去。

他脑海中不停的回想?着冷宫里的所见所闻,想?着蔺广的往日把?柄,然后不断地盘着日后的计划……

他必须要除掉蔺广,无论是为了再不被蔺广掣肘,还是为了替他的主子报仇。

十日前,大虞的天翻了一翻。

如今,大内也是时候涤故更新了。

“哐啷”一声,室外雷声大作。

这雪落了数日,今天更是打起雷来,空中乌云满目,遮天蔽日,正午都?如黄昏一般夜色沉沉。

蔺南星衣着朴素地打开主屋大门,风雪入屋,一瞬被暖热的温度化作雨水,唰唰打落在?地。

两个府医和一些?下人正在?屋里聚着,数人或站或坐,或是焦虑地来回踱步。

众人见蔺南星从?屋外进来,连忙行礼道:“老爷。”

蔺南星淡淡应声,合上门扉,快步走向府医:“祜公?子现下病况如何?”

两个府医对视一眼?,鬓发花白的牛大夫道:“祜公?子应是受了凉,加之心绪起伏,昨日晚间起便高?烧不退,厥逆欲绝,我等医治过后,公?子的烧热已?经暂退,只是目前……还昏沉不醒。”

蔺南星缓缓合目,复又睁开,凤眸之中暗色沉沉,肃杀之气丝丝缕缕溢出。

牛大夫被这气息煞得?汗毛竖起,抖抖嗖嗖的道:“但,但性命是无忧的……公?子他……这个,积疴许久,数有寒毒,脉相浮滑而动数,许是……暂时难醒,后几日烧热还会反复……”他飞快地补充道,“性命必然无虞!”

蔺南星眉间折痕未消,卡出一道深壑。

他沉沉地出了口气,尽量平和着语调说道:“咱家知道了,你们近日便守在?此地,尽心医治。”他对四?周地下人道,“给闵大夫、牛大夫收拾床榻,将?被褥铺厚实些?,你们俩个,伺候好两位大夫,莫要怠慢。”

被点名的下人连声应“是”,立即忙进忙出地收拾起床榻来。

两个府医肩上的无形压力也顿时一消,这才干敢抬起眼?来。

只见身姿奇伟的蔺老爷已?拉开里间屋门,轻手轻脚地跨步进入了,半个眼?神也没多留给外间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