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觉得,王珩宇不像是会这么乖乖听话的人。

果然,王珩宇摇了摇头,“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当战斗机飞行员,我?当时觉得我?不过就?是一次训练失败罢了,等?我?养好了伤,我?照样可以活蹦乱跳地去开我?最爱的飞机上蓝天。”

“可是我?忘了一件事……恐惧是人的本能。我?醒来?以后那几天,几乎天天晚上都会做同一个梦,只?不过结局不同每次梦惊醒的时候,身?上都是一身?冷汗,我?甚至能感觉到一阵又一阵潮湿阴冷的风,无孔不入地往我?身?体里钻。海水的湿咸和冰冷,那种面?对死亡的无助、绝望,甚至是惊恐……历历在?目。”

“我?妈一直以为我?转业是因为在?她不懈努力的游说之下终于屈服了,但其实”王珩宇说着,突然低下了头,手指摩挲着茶杯的杯口,江宁垂眸看着他的侧脸,低垂的眉眼里满是落寞,随后便听见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其实,是我?战胜不了自己的本能,我?被我?的恐惧打?败了,然后我?懦弱地选择了逃避,顺着她递给我?的台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下来?了。”

“你……”江宁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他向来?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闷得难受。

他有些……心疼眼前这个人。

以前,他总觉得王珩宇是个乐观开朗永远积极向上的人,他似乎无时无刻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对谁都是那么明媚灿烂。他甚至连说起这些曾经的伤痛,都依旧是一副平静的语气,平静到江宁甚至觉得他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满眼落寞遗憾的人,江宁恍惚像重新认识了他一般,知道了他掩盖在?那些阳光灿烂的笑容之下,也?是有一颗像普通人一样会害怕会恐惧的心,但他又很乐观,勇于承认自己的胆怯与懦弱。

害怕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敢承认它?。

王珩宇转头对上江宁的视线,一时有些愣神,江宁看他的眼神里满是难过和怜惜是在?心疼他?

那双眼睛直直注视着他,丝毫不避讳的情绪暴露无遗,仿佛就?像两道深邃的漩涡,将他的思绪一点一点吸进去。

王珩宇慌忙避开视线,有些欲盖弥彰地喝了口茶,“我?当时其实心理?测试都过了,我?可以复飞,也?可以继续当我?的战斗机飞行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坐进驾驶舱里,那股恐惧又会席卷而?来?,我?心里的那道坎始终过不去。”

江宁把怀里的猫塞进王珩宇怀里,从沙发上下来?也?坐到了地毯上,就?坐在?他身?边,拿过茶几上的水壶给他添了点水,眉眼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问:“那你后来?……又是怎么克服的?”

王珩宇抱着猫抿唇想了想,“我?当时其实挺矛盾的,一方面我不想放弃我热爱的蓝天,另一方面?我?又无法面对驾驶舱。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他说有种方法叫‘脱敏疗法’,有点像以毒攻毒?”

“后来?齐一鸣说让我?转民航试试,他带我?去飞了几次模拟机,比起单座的歼20驾驶舱,可是宽敞多?了,感觉好像是没有战斗机驾驶舱那么容易让我?觉得压抑。搞得我?都怀疑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幽闭恐惧症之类的毛病,驾驶舱换大点的就?没事了。”说着,王珩宇揉了一把小?猫脑袋,轻笑了一声,“主要可能还是我?适应能力比较强吧,从转业开始到现在?升机长,用了五年,也?算是比较快的了。”

五年升机长,确实是挺快的。

江宁转头看他,王珩宇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却总给他一种“强颜欢笑”的感觉,江宁问:“会遗憾吗?”

闻言,王珩宇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江宁才?听见他开口,“遗憾自然会有,但我?并不后悔。”

他向来?是个会往前看的人,已经过去的事,没必要把自己拘在?里面?。世上没有“早知道”,也?不会有后悔药,当下做出的选择,不论对错,都是命中注定的人生轨迹,既然做了,就?没必要后悔。

他向来?信奉的准则便是,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江宁怔怔地看着他,王珩宇的脸上已经再次扬起了那抹他熟悉的灿烂的笑容。

见他盯着自己发呆,王珩宇有些疑惑地抬手在?他眼前摇了摇,“怎么了?想什么呢?这么看着我?干嘛?”

江宁收回视线,默默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挺羡慕你的。”

王珩宇一只?手撑在?茶几上支着脑袋,歪着头看他,颇有些好奇地问:“羡慕我?什么,说来?听听?”

王珩宇怀里的奶牛挣扎着逃走了,转头就?往江宁身?上爬,王珩宇“啧”了一声控诉道:“它?怎么跟你就?这么好呢?”

奶牛爬进江宁怀里,在?他腿上寻了个位置团成一团,脑袋搁在?他腿上埋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叫唤了一声之后就?又开始睡觉。

江宁摸了摸它?身?上的小?卷毛,这小?东西真的能让人心情变好。

他抬头,脸上难得扬起一个笑脸看向王珩宇,“羡慕你心态好吧。”

王珩宇一愣,江宁的眼睛亮晶晶的,像闪着无数的星星,璀璨又明亮。眸子里的笑意如水般流淌,让他几乎整个沦陷在?这难得的温柔里。

那一瞬间,他很想伸手去拥抱他,拥一片星辰入怀王珩宇攥紧了手,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江宁说完便低了头,看着怀里的猫,眉眼低垂,眸子里的笑意也?消失殆尽,徒留几分?淡淡的愁绪。

王珩宇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开了口,“江哥,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家里的事?”

“我?家的事,”江宁抬起头,眼神里有些困惑,“你不知道吗?”

“知道一点……”王珩宇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我?是觉得,你心里有事……你要是不介意,可以跟我?说说,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刚刚饭局上,是因为我?的事,让你想起江叔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王珩宇觉得他心里有事,但江宁确实是因为听他说起他跳伞的事,想到他爸。

最终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但他抿唇思索了一阵,最后皱着眉,有些犯难道:“我?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他向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倾诉者,他一个人久了,往常也?不会有人向他提出想听故事的要求。

王珩宇想了想,“那这样,我?问,你答。如果你觉得我?问的问题让你不舒服或者你不想回答,那我?们就?直接跳过,行吗?”

一问一答,好像可以,不至于让他漫无目的。

见江宁点头,王珩宇思索了一下,“那就?先说说,江叔空难的事?”

江宁低头看着怀里的猫,清清淡淡的声音缓缓道来?:“我?爸去世那年,我?13岁,上初一……”

爸爸出门的前一天,妈妈还因为一些小?事跟他吵了起来?。江宁当时并没有在?意,他在?书房写作业,只?觉得他们在?客厅吵架的声音有些吵闹。

当天晚上,深夜,爸爸就?离家了。他听见动静了,想起来?送送他,但听见妈妈又在?跟他吵,他就?没起来?,甚至有些烦躁地躺了回去。

江宁的母亲叫闵慧娟,是小?学数学老?师。早年间他还小?的时候,那会江世文还在?部队里,不怎么回家,后来?等?他大些了,闵慧娟又查出了心脏病,江世文才?从部队转职离开进了民航当机务,也?是那会认识的袁长林。

江宁记得,那不过是江世文离家的第三天,那天放学,江宁回家没有见到他妈妈母亲是班主任,有时也?会晚回家,江宁只?当她那天有事。

再晚些时候,他没等?到闵慧娟回家,却等?到了他爸现在?的同事来?敲门。

直到江宁坐上车去殡仪馆的路上,他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追悼会的大厅里,边上站满了穿着黑衣胸前戴着白花的人,满目都是黄白的菊花,沉重的哀乐和哀戚的哭泣在?耳边萦绕。

江宁走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而?落到了他身?上,正前方的棺木后面?,摆放着那张属于江世文的遗照,袁长林穿着白衣,手上吊着石膏,跪在?棺木边烧着黄纸。

此刻他抬起头,满目通红地看着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