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思前想后、筹谋万全,其心智之敏锐刚硬,的确称得上一代雄主。不过,这样一套丝滑的小连招,还是难免让人升起某种古怪的即视感。穆祺小声嘀咕:
“‘攘外必先安内’+‘转进如风’这作风倒挺眼熟的。”
当然,此种熟悉的作风更激起了穆祺的警惕性。这类做派在道德上可称卑劣,但在政治上却是相当高效;实际上,穆氏所熟悉的另一位作风相似的人物,就可以称得上是风云变幻中最顶级的权谋家他最后一败涂地,纯粹是因为被更高明的对手降维打击,而不是个人能力有什么缺陷。也正因如此,如果你没有那种高明开阔的心胸与见识,那最好还是要全力提防这一类人的阴毒手腕。
穆祺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的本事还没有大到能够与这种老阴货正面对决的时候,因此左顾右盼,又不大能正面插嘴。而霍侍中一一检查完尸体,理所当然的进入到最后一个疑问:
“伊稚斜会逃到哪里?”
“伊稚斜是先军臣单于的弟弟,驱逐了侄子于单后篡夺大位,位置并不稳当。”王某忽然道:“他意图挑起大战,恐怕本意也是为了稳固权位、排除异己;这样的人一旦受挫,想到的绝不是什么舍生忘死挽回局势,而是尽力保住自己的铁盘,图谋东山再起,或者至少不受清算。”
穆祺愣了一愣,记起来正史中那位被篡夺大位的于单恰恰润到了汉朝避难,还曾被孝武帝亲自接见。估计正是在招降纳叛的对谈中挖出了伊稚斜的不少黑料,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有鉴于此,如今大汉茫茫人海之内,恐怕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比皇帝更懂伊稚斜。所以,他对伊稚斜的分析,肯定是相当尖锐显豁,且有参考价值的。
两位郑姓郎君对视了一眼,仗打到了现在,双方的兵力布置其实都相对透明(毕竟几十万人的移动谁也没法隐藏);匈奴人很清楚汉军的主力位置,汉军也很清楚匈奴的主力方位大概就在汉军西北方向的六百里以外的阴山山脉处,双方加速行军,可能要十余日后才能交战。
虽然一波突袭送走了精锐,但匈奴的主力军队应该还有些战力;如果伊稚斜单于考虑的是整场战局,那他应该星夜疾驰回主力军队,通报消息调整防卫,尽力换取一个比较体面的收场四千精锐送完之后,战争胜负已经确定了;但如果能调整方略依据地利防守,还是可以减少损失,保存一些老本;他们要想继续追杀,难度也会大大增加。
不过,这是建立在伊稚斜以战局为重的前提下;如果伊稚斜当真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权位,那他的选择恐怕是
“他会逃回自己的本部,同时调动外围部队,尽力阻遏追击。”王某道:“他最能信赖的部落,应该在接近于河西走廊的位置。如果要想继续跟踪,应该往西北方向追击。”
霍侍中沉默了片刻。他倒不怀疑方士提供的情报的准确性,不过
“如果伊稚斜通知了匈奴主力,追踪部队必定会被两面夹击。”
“他不会通知的。”王某语气平淡:“或者不如说,他还会故意麻痹在后方的主力,拖延他们发现前线局势的时间。”
“诶?”
两军交战,军情如火,拖延情报和直接葬送部队有什么区别?在前线遭遇重大打击的恶劣局势下,后方晚知道一天都有可能直接被送入万劫不复的绝境,更不用说,匈奴要面对的还是大将军长平侯与这样的高手对决,一丁点误差都有可能被抓住机会沉重打击,何况这样致命的疏漏?
“这不等于直接送了吗?”
“对于匈奴军队来说,可能和送死没有区别。但对伊稚斜来说可不一样。”王某道:“失去了最亲信的精锐部队之后,匈奴主力对他来说也不再安全了。如果能假借汉军痛击与他为敌的部落,那也是很好的事情。”
伊稚斜的地位并不稳固,内部有大量的反对派失去精锐骑兵后伊稚斜的地位更加危险,随时可能被政敌清算因此,对于单于而言,战争最好的结局就是汉匈双方同归于尽,汉朝无法深入,匈奴各部创巨痛深,同样无力追究他战败的过错;于是伊稚斜单于苟延残喘,这盘棋就还有得下。
当然,现在的局势可能有一点小小误差,比如汉军强得实在过头了;但这也没有关系,毕竟
“对于现在的伊稚斜来说,汉军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王某解释道:“就算汉人获得再大的胜利,也绝不可能并吞整个草原,无论如何总有他的一席之地。但如果匈奴主力缓过气来,他恐怕性命难保轻重缓急,他应该分得清楚。”
说白了,汉人喜欢种地的,不喜欢喂羊;就算横扫草原建立了不世功业,也不过是叫当地的人老老实实认自己做爹,从此不要到处乱抢而已。像伊稚斜单于这样位高权重又有统战价值的首脑,只要忍得下来耻辱给皇帝磕两个大头,那不但性命没有妨碍,以后的荣华富贵也不是没有保障;但反过来,要是被内部的政敌抓住了那可真是欲为奴隶,亦不可得了。
宁予友邦,不予家奴;宁愿在汉朝皇帝的宴会上跳艳舞,也不能脑袋插根鸣镝去见长生天;伊稚斜单于是以阴谋夺取权位的险恶人物,这种人的选择从来非常明确。
当然,这种选择未免也过于有既视感了,以至于穆祺的表情都变得相当微妙。不过,其余几人却显然没有心思做什么道德批判,他们关注的只是王某人透露的惊天内幕要是这个预测真没有差错;那接下来的进展可就非常真是相当关键了。
简而言之,如果伊稚斜走常规路线选择回后方主持大局,那他们也只有按部就班的折返,向大将军汇报情况后预备即将到来的大战;可如果伊稚斜为了保命要孤身飞遁,那事情可就非常、非常有意思了
霍侍中沉默片刻,低声道:
“伊稚斜就算逃回了自己的部落,又能做什么呢?他的精锐都已经消耗光了,不可能再做反抗。”
“反抗不了,可以跑嘛。”王某微笑道:“狡兔尚有三窟,何况他这种老滑头?伊稚斜肯定在私下里掌握着一些秘密的肥沃草场,只要带着部族中的青壮逃到偏远冷僻的据点,熬个七八年未必不能再起。”
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惹急了直接开润确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伊稚斜篡位后大肆犒赏亲信,单于亲信部落所占领的地带,却一定是匈奴最精华、最关键的位置;换言之,要是伊稚斜不打一句招呼就带着人直接开润,那就等于是将整个草原的咽喉腹心之所,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了外敌面前,那样的话
霍侍中的呼吸变得急促了;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世上没有哪个将领,可以在这样的战机前保持镇定;不过,即使当真察觉到了什么“机会”,他也不好立刻拍板,做出什么激烈的决策毕竟,当初大将军分派的任务,仅仅只是剿灭骑兵而已;如果要仓促更改目的,似乎
这犹豫仅仅持续了片刻,他抬起手来,示意身边的士兵后退;随后环视一圈,向着方士们沉声开口:
“诸位先生以为,现在该做什么决断?”
事实发展大大出乎霍侍中的意料。原本他还以为,自己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说服几位方士,获取他们的支持(考虑到方士们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这种支持实在必不可少);但方士们只是彼此递了几个眼神,居然就异口同声、完全赞同了他的方案,甚至还推波助澜,就他的计划提了一些更可行、更有效的改进比如怎么修改汇报的说辞,让大将军更能接受这个变动;又比如应该在原地稍作休整,等待精锐骑兵从后方取来一些必需的备用物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简直是殷切备至、毫无疑虑。
这样的殷切,这样的体贴,倒把霍侍中给整不自信了。他犹豫片刻,简直要以为这些方士们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违背本心,蓄意逢迎,搞不好还会翻什么大车;所以想了一想,迟疑开口:
“其实,先生们有什么见解,尽可赐教。小子这点意见,未必可靠”
“没有必要,没有必要。郎君对自己要自信嘛!”穆氏连声道:“再说了,郎君的方案本来就很好。‘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就是要有这种精神。”
霍去病:?!
“不可沽名学霸王”不能学楚霸王沽名钓誉,放走敌人,养虎为患。那么问题来了,楚霸王沽名钓誉放走的那个敌人,到底是谁呢?
王某的脸拉长了。
第66章 计划
虽然穆祺反应过来, 迅速解释,他的“不可沽名学霸王”云云绝非故意,而只是引喻失义后的一点小小意外;这句诗本身的重点也是乘胜追击, 而非阴阳高祖皇帝。但王某显然不会相信这样的说辞;他的脸依旧拉得很长,表情依旧很臭, 但拉了半天脸色, 终究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吧, 以他现在的立场, 确实也很难穷追不放, 表现出什么非同寻常的热忱。
小小的插曲之后,军队高层算是达成完全一致,都同意修改战略目标, 做进一步的追击。事不宜迟,霍侍中立刻召集军官宣布军令, 要求骑兵就地休整, 恢复体力后预备继续追击;命令一下,军队中层居然是喜形于色, 颇有跃跃欲试之感没错, 马不停蹄连夜追击是非常累人的, 但这是追击什么?这可是追击匈奴单于!只要侥幸能在追击战中取得一点战果,封侯不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吗?
大好光景在前招手, 真是挑逗得众人心痒难耐, 血液几乎都要沸腾起来;原本霍侍中不开口同意追击, 他们也绝不敢违背大将军的军令;但现在霍侍中自己都有了把握,众人当然要毫不迟疑, 竭力捧场,争先恐后赞同上面的军令, 生怕耽搁了追求进步的机会。更有部分热衷于心的激进派,干脆建议霍将军连歇都不必歇,军情如火,不要浪费时间,在派人向大将军汇报之后就该立刻出发,免得单于逃遁太远。
“单于这样嚣张,真正是不把大汉放在眼里;不能再犹豫了,出重拳吧,将军!”
霍侍中并没有搭理这些激进派,而是坚持按先前与方士们议定的方案办事,先选人去呈送精心拟定的文书,再等候后方运来的少量关键物资压缩军粮、消毒药片,以及穆祺口口声声,点名索要的什么“电池”、“三蹦子”;全体骑士则就地休整,同时调整马匹的配置。
即使是酣畅淋漓的一边倒胜利,在高强度冲锋厮杀之后,仍然有大量战马受伤乃至死亡,剩下的马也是精疲力尽,饥肠辘辘;但没有关系,匈奴贵人贪图享乐,即使只是暂时驻扎的营地,也会随军携带大量的精致食物,足够喂饱千里奔袭的骑兵;而贵人们带来炫示摆阔的骏马更是不计其数,任挑任选,几近无限供应。厮杀后的汉军一边吃喝一边挑选,还很贴心的要将最神骏的几匹好马献给霍将军及几位方士军中树立权威最好的方式就是胜利;无论霍侍中再怎么稚嫩年轻缺乏经验,无论方士们先前的名声再怎么狼藉不靠谱,他们领导着军队取得了这样辉煌的胜利之后,都会立刻赢得绝对的尊敬与服从,享受到一切心照不宣的特殊待遇。
不过很可惜,这样的尊敬似乎颇有点浪掷了;霍侍中骑的是陛下赏赐的马匹,平白当然不好更换;王某人倒是很有兴趣试一试匈奴单于丢下的好马,但他目光一扫,很快看见了在火边检查平板和无人机电量的穆某人,然后想起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显然,如果穆祺要在军中再施展他那些古里古怪的妙妙工具,就非得继续搭自己的便车不可;如果自己挑选了单于千里驰骋的好马,那么速度一旦加快,颠簸也必定更加剧烈,到了那个时候
王某人的脸又拉了起来。他犹豫了片刻,只能告诉有意献上敬意的军官:
“我用不着这个,这是单于的马,你们留下来进献皇帝吧。”
说完这话,王某人心都在滴血。但没有办法,要是他都消受不起这匹马,那天底下确实也没几个人敢于承受。他倒是想把这些马留给后方的大将军,可大将军肯定也不会自己保留,到头来还是得敬献给长安城里的那个小登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把事情办了,省得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