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绪萦绕心间,以至于皇帝都罕见的保持了沉默,没有再对沿途的景色做什么评价。随侍身边的长平侯极为敏感,意识到情况后随之默然,绝不多言多语;坐在后面的冠军侯本来又是个寡言少泄的性子,所以一路上居然都安静如鸡,搞得穆祺很有些尴尬。

不过,在大巴车开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冠军侯低声发问了:

“穆先生,这种‘汽车’能够跑多久?”

“这是油电混动的。”穆祺道:“如果加满油充满电,一口气开个一天一夜,应该都不是问题。”

“油电混动?”

“就是用汽油和电力发动的。汽油是什么知道吧?还有车顶的那些板子那是太阳能板,平时展开后借助阳光发电,也可以补充损耗。”

霍去病稍稍点头,显然是在默默回想他这几个月的常识课内容。等大概理解了穆祺的意思后,他转头环视四面,神色相当专注。

穆祺有些好奇:“将军在看什么?”

“我在看车窗。”霍去病道:“我想,如果将车身换成厚铁板,车窗再缩小一些,那么前面负责驾驶,后排就可以安置一些弓弩手四面放箭,那个效果”

“啊?”

十点四十五分,大巴车在农业基地外停了下来。三人鱼贯下车,被引入正门。

现在刚刚开学,到基地参观的学生数量很少,基地的客服很快就帮他们安排好了时间。但接待处检查过他们的预约,仍然有点吃惊:

“你们要去参观水稻试验田?”

穆祺道:“是的。”

接待人员不再说话了,心里依旧诧异。农业基地都已经开放游玩了,当然不存在什么过于先进不便展示的技术。但游客们来玩多半也就是找个乐子,看的基本都是花卉园蔬果园嫁接实验等等比较花里胡哨的项目,没几个看水稻小麦的更别说还是专程包车来。

当然,顾客的爱好也轮不到他们多嘴。工作人员检查完票据,将旅游指南递给了几位。为首的穆祺接过指南,在小册子封面挨个写名字(真奇怪,他居然用繁体和简体连写了两遍),写好后一一递给后面的三个男子,再三叮嘱他们拿好,其言辞之不厌其烦,说难说难听些简直和教导幼儿园的小学生差不多

三个男子收好手册,随后抬头仰望,继续聚精会神的盯着悬在天花板的一个瓜皮灯笼那是实验基地特地用甜瓜嫁接冬瓜后培育出的巨大瓜类,掏干防腐再塞入电蜡烛做装饰,既有光影的效果又有甜瓜的清香,是大名鼎鼎的网红景点。但这三人看得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却显然不是在欣赏灯影效果。

接待处杂音不多,工作人员能隐约听到中间的男人在说话:

“上林苑也没有这样的瓜。”

旁边的人似乎在低声解释,但中间的男人断然摇头:

“不是水土的缘故。这东西都能塞下一个活人了,大概天外异种,也不过如此。就是当初的方士”

他忽然不说话了,表情变得相当之微妙。签好字的穆祺则咳嗽一声,施施然转身。他无视了那一点微妙而尴尬的气氛,一本一本地递过指南,带着几人离开接待处,穿过长廊走进正厅。

正厅两面摆放着各种稀奇水果,有的仅仅用作观赏,有的则可以随意食用。而刘先生左右观望,大有目不暇接之感自穿越以来,武帝在饮食上最大最广泛的爱好,就是品尝各种瓜果,毕竟当年为了一点干巴瘦小的野生荔枝,上林苑光移植培育的费用就不下千金;现在甜美果实随处可得,当然大得皇帝欢心。但现在,他的目光在长廊上环绕了一圈,嘴角却忽然抽动了。

他望着的是一盘高高垒起的青枣,表皮光润,清香沁人,一看即知可口多汁;但可口与否并不是关键,关键在它的大小。多次选育杂交之中,这种新型枣子已经近似于成年人的拳头,几乎可以与苹果相比。而这个体型,又恰恰戳中了皇帝的某种痛处。

“哎呀。”他听到穆祺轻轻说:“我记得刘先生是最喜欢吃枣子的,要不要尝一尝?”

刘先生的脸抽得更厉害了。他为什么最喜欢吃枣子?因为在汉代方术的秘诀里,常吃枣子是可以成仙的!

当然,仅仅迷信方术大吃枣子其实也没有什么,要命的是当年方士李少君入宫忽悠显贵,就宣称自己在东海遇见了仙人安期生,见到仙人吃的枣子巨大如瓜;而皇帝居然被这样的话骗得团团乱转,真拨经费给方士到海外找神仙这样的举止当年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稍稍回想,真是尴尬得连脚趾都要抠得邦紧。

什么叫做可以上历史书的社死啊?

毫无疑问,穆祺轻描淡写点这一句,就是在暗戳戳的阴阳怪气,就是在回敬这几个月皇帝私底下的小动作。武帝尴尬而又不快,目光不觉凌厉。但穆祺神色自若,略无变动。

显然,这个话题再撕扯下去,只会对皇帝更加不利。而且以往日的表现的性情来看,要是真把穆祺惹毛了,这人搞不好还会花上一笔给这枣子冠名,就叫“安期生枣”,保证刘先生在死后两千年还能转着圈的丢人。

一念及此,刘先生也只能忍耐了:

“你要带我们看的到底是什么?麻烦动作快一些!”

第6章 态度

穿过长廊,他们在标牌的指示下走到户外,被工作人员指引到用栏杆隔开的试验田。风和日丽,天气晴朗,谷物的香气像浪潮一样涌来,皇帝站在田埂上眺望,神色却渐渐迷茫了。

他道:“这是什么?”

穆祺道:“这是水稻。”

皇帝不会不认得水稻,可是

“什么水稻能”

什么水稻能这么粗、这么茂盛,结出这么多的稻穗?皇帝扫过广袤的田野,看到密集而饱满的谷穗从茎干处垂落,压得这些粗壮的稻秆沉沉低下头去两千年的水稻还是矮小、枯瘦、果实稀疏的植株,一根稻杆要是能生出五六根稻穗,那就是可以上史书的祥瑞,要供奉入太庙的“嘉禾”。而这片实验田中,能够孽生十几根稻穗以上的超大号嘉禾则遍地都是,穗条更是根根饱满,结实累累

皇帝停了一停,终于道:

“可是,幸福村种的那些稻谷,远没有这里这么好。”

“因为那就不是种来收粮食的。”穆祺平静道:“我和陛下说过吧,幸福村基本是靠手工品和旅游过活,村外那些稻田的最大用处,是为城里自驾的游客展现田园风光,方便拍照出片,偶尔再卖一卖高价有机产品而已”

没错,城郊的耕地名义上还是农村,但主业早就转型到了第三产业。除了极少部分土地自种自吃卖点农家菜以外,大部分稻田优先满足的都是审美价值。村民选种的水稻既不抗旱也不高产,但开的稻花却特别茂盛、香气特别好闻。夏天时“稻花香里说丰年”、“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游客拖家带口来住几天农家乐,什么成本都赚回来了。

当然,这样除好看以外毫无用处的作物,总会给不明就里的人带来一点误导。比如皇帝亲自考察了幸福村的田地与水利,就未尝没有生出某种“也不过如此”的心理;先入为主的见解已经牢不可破,所以执念才如此坚固,以至于吉光片羽中窥见的外界景象,根本不足以扭转

某种意义上,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武帝还是被超时代的幻想所蒙蔽了,他以为他亲眼看到的已经是所谓“农业生产”的全部。但事实上,那只是充沛的物质极度外溢之后,现代世界自己为自己编造的美丽假象,整个文明童心泛滥的家家酒;而真正负责“先进生产力”、“物资生产”、“资源分配?? ”的部分,则是农业基地里的育种技术、重工业厂里的精密农机,及化工系统内庞大的有机合成产业链。

这种体系太复杂、太完善了,以至于可以隐匿在温情脉脉的外衣下静默无声的运行,甚至不打搅大多数无关者的现代生活;两百年前没有人敢忽视农业生产,“不辨菽麦”是绝对的亡国之兆;而两百年后,一个平凡的市民如果愿意,是真可以认为食物是从超市中自己长出来的这种见解很可笑、很浅薄、很不堪一击,但大多数人就是可以抱着这种浅薄生活下去,而不产生致命的影响。

当然,现在他们参观的稻田也不过只是体系的冰山一角而已,但仅仅只是这冰山一角,也足以昭示出整个农业生产链条的精密、复杂、高效;它可绝不是什么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而是以现代技术组织起的强力机器。人家愿意童心泛滥地给自己办家家酒那是人家的事,外人要是拎不清楚,那可就太糊涂了。

皇帝的脸变僵硬了。

穆祺道:“这里的种子都已经投入商业化运作。城外的大型农场有十万亩,基本都是种的农业基地选育的种子。今年的抗旱保收工作,也要和基地合作。”

大汉三人团默默无言,只能愣愣看着起伏的稻田。其实很难说眼前的硕果累累的稻谷的刺激更大,还是幸福村的“旅游农业”对他们的震撼更深。但无论如何,脆弱的幻想还是破灭了。幸福村服务业所营造的某种温情软弱的氛围一扫无余,他们再直接不过的看到了现代世界冰冷的运行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