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感激归感激,这回应的态度却也非常奇妙。先前他们私下里揣度皇帝的态度,觉得回应无非有两个方向,一个是拿出切实证据坐实高皇帝就是一条龙服务出来的,从此堵住所有质疑之声但说实话这不太可能;毕竟大家混了这么多年,实在也没看到过一丁点龙的迹象;那么切实的证据拿不出来,就只剩下捂嘴了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们深受皇帝大恩,帮天子闭一闭嘴又怎么了?
说实话,对于上林苑的培训人员而言,捂一捂嘴其实不算什么。部分敢作敢为,勇于担当的骨干分子,甚至已经在私下里琢磨出了话术,要劝说同伴老实服从。可是,现在的这一番问答,却俨然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你说捂嘴,那当然也没有捂嘴;但你要说是直接解释了大家的疑惑这,这算是解释么?
哲学的,思辨的,抽象的,形而上的,玄妙的,高深的,奥秘的,一言以蔽之大家都听不怎么懂的。
皇帝慢悠悠说完最后一句,往御座上靠了一靠,目光随意一扫,果然四面八方,眼见的都是茫然无知的神情,古怪而又迷惑的脸色丝毫不出他的预料。
事实上,早在与穆某人秘密谈话之时,天子就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当时穆某人告诉他,面对这样的局面无非两个选择,如果不想直接摧毁以往的所有神性宣传(那当然不可能摧毁,否则列祖列宗的脸面还往哪里搁?),那么就只有暗自转向,将原本的切实、直观、粗糙的原始神话,渐渐向着哲学与抽象、玄之又玄的方向转变,规避掉一切可能的质疑。
当然,这种转向本来就是历史上神学家们的故智,是宗教被科学逼迫得走投无路时寻找到的巧妙庇护所你要说人是捏泥巴造的,那当然很容易证伪也很容易打脸;但你要说捏土造人不过只是一个比喻,它真正象征的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结合,是灵恩由上至下的赐受,是精神与□□的契合反正这么乱七八糟夹杂一堆,科学家当然也只有瞪眼了。
粗糙原始的自然神灵是可以检验的,可以检验就会被攻击;但神灵一旦上升到哲学领域,那就是自说自话,自言自语,一证永证,左脚踩右脚自行飞升,再怎么攻击都是妄想这就是神学最完善、最精妙、最无懈可击的防守手段;实际上,哪怕到了两千年后,科学也拿这种完全哲学化了的神学没有一点办法。
不过,有得当然有失。在采取了如此无懈可击的守势之时,神学家也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展现神力、干预现实的机会。神灵是形而上的、是玄虚的、是抽象的,是世俗所无法证伪的;那么同样的,你就不能指望在神灵在世俗中展现法力,真正起到什么作用人的问题,归根到底还得由人自己来解决。
所以,这种辩法看似巧妙,但实际也只是神学家们无可奈何的退让而已。为了守护宗教的合理性,不得不吐出神灵干涉世俗世界的权力;看似是躲进了牢不可破的安乐窝,实际却是两脚离地、高高挂起,从此日益沦为吉祥物一样的东西。
换句话说,现在皇帝用出同样的招数,那也等于将先前千百般渲染,煞有介事的什么“感龙而孕”、“赤帝子”给彻底架空虚无,从此沦为了新的吉祥物。而从此之后,至少在这些已经接受了教育的人面前,他就再也不好用什么装神弄鬼的招数来树立自己的合法性了。
当然,这个表态还是很含混、很不清晰的,在场众人经验不足,或许还不能意会到皇帝真正的意思,不过也没有关系,只要时日长久,他们终究还是会明白的。
皇帝陛下哼了一声,从御座上挪动了他尊贵的臀部,再次站了起来。
“朕听说,你们在上林苑里垒了个什么‘高炉’?”他下令道:“这倒是很有意思,带朕去看上一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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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期?? 满,上林苑的兵卒学有所成,终于通过了皇帝的检验。圣上御驾亲临,巡视过设于上林苑中,用作冶铁试验的土制小高炉后,立刻龙颜大悦,广开方便之门。他亲眼见证过一次冶铁的全流程之后,当场宣布,要为善于冶铁的培训人员授予官职,将他们派驻各地,指挥修建高炉。
如此消息一经流出,立刻就激起了长安城中诸多豪商的小小不安。这种不安当然也其来有自;要知道,早在元朔元年皇帝开始对匈奴大动干戈之时,就曾因为国库空虚而四处设法捞钱,穷凶极恶无所不及,据说还打算将全国上下的盐铁全部收回官营,靠国家垄断收取暴利。
这样的做法自是大大伤触了主营盐铁的豪商的利益,所以一直都在设法抵制,也顺利将这险恶的决策拖延了下去当然,这里的“拖延”,并不是说皇帝心慈手软,或者豪商们权力滔天,真的能够硬顶住朝廷的意思不执行;而是处于更加现实的考量:国家的盐铁生产长期都在豪商手上运行,一切人才器具和相关经验,当然也都掌握这些巨富手中;就算朝廷希望强力介入盐铁,没有豪商们的技术和人才做配合,那也是一张白纸难以下笔。正因为如此现实的麻烦,皇帝捞钱的希望才会被长期搁置,直到直到更聪明的人出手为止。
可是现在,皇帝居然要将上林苑中培训出来的什么“冶铁人才”发送各处,那难免就有动摇豪商们本钱的嫌疑了,不能不引人注目。
不过,等到正式分发的旨意完整流出,消息灵通的豪商却陷入了新的迷惑皇帝打算为手中新人安排的位置,居然不是什么关中巴蜀一类冶铁业兴旺发达的要地,而更倾向于发送到河北、江南迄今为止,在铁器使用上都并不算兴旺的区域。
这样的派遣办法,又有什么样的作用呢?
前面的问题还没有考虑明白,后面的事情又接踵而至;皇帝办事从来不会拖拉,在宣示了自己的决心之后,他就以手诏为上林苑中选拔出的人安排上了“冶铁使”的职位,让他们以天子使者的身份,奔赴各地负责生产钢铁。而数日之后,皇帝又任命了“造纸使”、“炼盐使”、“织布使”,同样是从上林苑中挑选人才,立即赏赐职位,同样是以找书送往各处,并不经过朝廷复杂的商议流程。
以正常而论,这种绕开朝廷秩序,以皇权一人意志而任命的官吏,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正牌臣僚,而只能算是天子的私人任意捡拔,用于完成自己意志的私人。某种意义上讲,当初被骤然擢升为太中大夫的卫青、被以侍中身份一直养在身边的霍去病,都可以算是同一生态位的大臣。
不过,相较于皇帝宠幸卫青霍去病时的态度明确(就是想要打匈奴嘛,这个懂的都懂),如今大批任命私臣,意思却暧昧之至这些从上林苑中选出来的人像黄豆面一样的被洒进了茫茫大地之中,几乎是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所以说,你那一套真的会有用么?”
皇帝道。
显然,早在规划上林苑人才的去向时,皇帝的心思还远没有进化到现在这个地步。
实际上,一开始他的打算和先前并无二致。上林苑的人培养出来了,可以炼铁,可以晒盐,那天子第一时间的反应,肯定就是把人留在身边,锻造武器,锻造器械,预备打呃,匈奴已经被打服了,但没有关系,手里有榔头看谁都是钉子,只要道路不断延伸,无穷无尽的敌人就会自动刷新出来,大家是兄弟就来砍一波,岂不美哉?
这样的操作很正常,很常见,也很符合皇帝陛下的口味。但穆某人却强力制止了他穆某人指出,现在匈奴已经殄灭,上下兴奋喜悦之余,想的都是休养生息赶紧喘一口气,并没有什么对外大举用兵的共识,更不必说,这所谓的战争,还只是皇帝有了新玩具后的一时兴起,纯粹强加给大家的负担。
没错,武帝厉害武帝牛皮,你只要活一天大家就得舔一天,老老实实的被迫割肉;但等到武帝驭龙宾天,心怀不满的人却很可能翻脸就来一波反攻倒算,直接将过往政策全部推翻,倒查旧臣的祖宗十八代。
“我想。”穆祺道:“陛下也不愿意身后看到什么变故吧比如说清算卫氏霍氏之类?”
皇帝脸色变了:“放肆!”
放肆归放肆,他还是不能不承认,穆某人的刻毒却有其道理。皇帝死了老虎没了,在战争中被压迫得仇恨满腹的人当然要清算,既然武帝本人不好清算,那就只有暗算作为武帝一朝战争标杆的卫、霍;而且,从历史上看,这种因为仇恨而滋生的暗算搞不好还会相当漫长,难以防范就算他顶住了,卫太子顶住了(想来卫太子不至于搞自己母家),卫太子的儿子和孙子呢?宣帝也不只是教子不善,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保住么?
以此而推之,那穆祺的忧虑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果连卫霍的身后名都有被政治波及的风险,那就更不必说上林苑里那点薄弱的技术之火了。到时候双方冲突起来,打老鼠伤了玉瓶儿,为了否定武帝政策连武帝辛苦培育的新产业都一并消灭了那才叫欲哭无泪呢!
要想规避这个弊端,要么皇帝老实本分,不把矛盾激化得太过分那是不可能的;要么就只能将技术扩散出去,让他们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可以在暗处默默长成,避开朝廷的视线不管是好意,还是恶意。
可是,还是那个疑问:
“你这一套有用吗?”
第142章 进步
关于“是否有用”的话题, 穆祺并未作出明确回复,或者说他本人实在也不知道,这苦心积虑的一套操作到底能不能行。
当然, 在一开始做决策的时候,穆祺就曾深思熟虑的考量过, 伴随着炼铁技术被一起撒播出去的还有挖煤选矿的技术, 期盼着这些从关中扩散到地方的小官能够建立一个最基础、最原始、勉强可以自行循环的工业体系:用挖到的煤炼铁, 再用炼出来的铁挖出更多的煤, 左脚踩右脚螺旋升天, 展现工业化自动增殖的效力;而附带着送出去的造纸技术和农具锻造,则是为了消化多余的钢铁,扩展新的市场需求。
总的来说, 设想非常美好。也许在起步阶段这些散播出去的种子还需要启动资金、生产工具,以及权力的一点小小倾斜;但只要站稳脚跟存活下来, 这一套体系应该就应该能够自动增殖、自动扩张, 不必依靠皇权的荫蔽,也可以很好的延续下去。
不过, 理论归理论, 设想归设想, 但到底能有几成胜算,穆祺自己心里也在打鼓。说白了, 工业化扩张不是两眼一瞪双手一摊, 念个咒语就能成功的美差;脱离了完整成熟的供应链以及全国市场之后, 这玩意儿的成功在相当程度上都是玄学要在一片蛮荒的浑茫地带筚路蓝缕,开启山林, 难度之大,真有匪夷所思之感在这样的难度下, 十成中能有个一成可以存活,那都算是侥幸之至了。
可是,现在是在甲方面前做汇报,面对着给人给钱支持不遗余力的甲方,你还厚着脸皮说项目难度很大麻烦很多投钱不一定有回报成功率不到一成,那多半是好日子过久了皮发痒了急需铁拳松一松皮;为了表示对甲方的尊重,穆祺踌躇片刻,只能道:
“这原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不必再说什么了。皇帝陛下是何等人物?只要听到什么“不是一朝一夕”、“从长计议”之类的套话,那真是抬一抬屁股都能猜出对方真正的意思。所以他只哼了一声,冷声开口:
“不是一朝一夕,那到底要有多久,才能见效?”
“也许,也许要有个一年多吧”
“也许”要有个一年多吗?坦率来讲,穆祺并不知道这个“也许”的准确与否说实话,这种纯粹白纸作画的工业起步谁也没有经验,更不说精确估计个一年多了;实际上,他费力憋出这么个数字来,纯粹是觉得刘登的耐心估计只有那么一两年,要是要是一两年之间还不出了结果,那甲方的态度,恐怕就
也不知道这个数字到底能不能令甲方满意,不过他的脸色并没有变化。
“说得好。”皇帝淡淡道:“既然这样,朕就一年以后派人下去看看,检查检查成效,如何?”
一日后,天子再下圣旨,决定全面推行巡视制度,由关中挑选官吏任为“直指使者”,每年奔赴各处,检视各地长吏的施政,进贤黜不肖,以做警示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