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口谕不会有废话(或者说就算是有了废话,也没人敢当它是句废话),如果说要“慢慢办好”,那就意味着这一次下发的任务是艰巨的、是繁重的,同样同样也是漫长的;那么,负责执行如此漫长任务的官吏,是否也就等于变相有了一个人身保护的特许?

毕竟,哪怕狡兔死,走狗烹;总也要轮到大事底定、大功告成;皇帝从不会因小失大,为了一点私愤而搅扰论功行赏的大局。所以,只要有幸跻身于此论述军功的重任,那至少在重任了结之前,是绝不会有什么性命上的忧虑

一念及此,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浊重了!

果然,面对着数十道灼灼闪耀而有若实质的目光,霍将军又宣示了一个关键之至的消息:

“论定军功的事情牵涉到社稷的根本,不能不谨慎处置。事有轻重缓急,一切大小琐务,都可以稍作让步。”

“都可以稍作让步”?那是不是御史大夫张汤现在搞的那些翻天覆地的按名单抓人的操作,同样也可以稍作让步?

亲娘呀,你不早说!

所有人的眼睛都噌的亮了起来,灼灼闪烁,简直要从瞳孔中迸出绿光来。虽然这一次聚会来得稀稀拉拉,但跪坐在堂下的好歹也有三五十号人,有三五十人目不转睛,以那种近乎饿狼扑食、饥渴难耐的眼光死死盯住台上,倒搞得初来乍到的霍将军不知所措,忍不住左右望了一望;还好,老臣公孙弘见机极快,随意向前迈过一步,恰恰挡住小辈的身形,替他解了围。

“陛下的意思是。”公孙弘淡然道:“这一次赏赐功臣,朝廷不能小气。在正式的诏书颁布之前,各处要把关中及山东闲置的土地一一清理明白,预备将来使用。”

他平平淡淡解释完内情,仿佛这真只是一个无伤大雅、合理之至的小要求。但刚刚还目光灼灼,逼视上方的官吏,周身上下立即就是一颤,以至于先前那种拼命捡漏的狂热兴奋,此时亦在不知不觉间大为消退,转化为另一种刻骨铭心的冰冷

他们就说嘛,皇帝怎么会突然如此慷慨!

关中与山东闲置的土地?理论上讲关中与山东确实有不少闲置的土地,查一查名册后就能清理出来不少;但理论归理论实际归实际,实际运行中大家懂的都懂,大汉开国已经有七十余年了,难道当地的豪强显要就这么克己复礼,能够忍耐七十余年一动不动,不去侵占这天下数一数二的肥田美地?

高皇帝时天下初定,地方的官吏就敢无视君上要求礼遇士卒拨给田地的诏令,搞得高皇帝勃然大怒,不能不再三下令,甚至果行杀戮,才硬生生把事情办了下去。而现在现在太平七十余年,地方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推行土地分配的难度,恐怕更十倍于往昔,这样的事情,哪里是好轻易办理的?!

果然,果然,皇权送出的甜美蛋糕,每一块背后都藏着居心叵测的致命陷阱;丝毫没有漏洞可钻想要得到皇权御赐的免死金牌,就非得竭尽全力,在清查土地的工作中流干鲜血不可。

是的,在当下这个堂口,清查土地也未必就比直面御史台安全多少。西汉的豪强可不是数百年千余年后被反复打击再三挫磨,掌握的土地人口大大缩小,只能依靠官场勾结来对抗君上的弱鸡;如今距离战国不远,豢养死士与游侠的风气尚存,如果真要着重清理,把豪强给惹急眼了,那他们的反抗可不会是什么软趴趴阴冷冷的舆论攻势和收买腐蚀,而会直接派出杀手,照着主事者脖子就是一刀叫你乱管事!

皇帝出警入跸,可以不拿豪强当回事,下面的百官可绝对不敢。实际上从开国到现在,死在刺客刀下的官吏不在少数,最高的甚至到了两千石的地位;面对如此磨刀霍霍,除了少数真不要命的酷吏之外,大多数做官的都相当之有数,平日里根本不愿意越雷池一步。

但现在嘛现在能算“平时”么?

显然,要是他们不愿意面对游侠刺客的匕首,就只能去面对御史台的名单了。而相比起御史台每天清晨都要嗵嗵敲门的强大压力,这区区一把匕首,似乎也就实在

总之,在迟疑许久之后,到底没有人出声质疑,这样就代表默认了丞相公孙弘的宣示,同意了他“检阅土地”的安排。

丞相公孙弘悄悄松了一口气。显然,公孙弘自己也非常清楚,在劣币案爆发,三公九卿基本成了期货死人之后(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觉得皇帝会绕过他们吧?),他的权威也大幅下降,根本指示不动情绪近乎崩溃的下属;以至于不能不闭门自守,免得自取其辱。但现在看来,皇帝这招连消带打确实有效,至少成功调动起了绝大部分官吏的积极性。至于后遗症嘛

哎,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能在乎什么虚无缥缈的后遗症呢?

公孙弘明白,皇帝派出亲信来传达口谕,既是监视,也是考验;如今整顿豪强、清理土地,已经是丞相府上下唯一的机会;如果事情能够办得妥当,那论功行赏,或许可以稍微抵消他们的失察之罪;如果办不好么

公孙弘轻轻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堂中神色各异的下属,重新调整了一下面容。他是从中下层官吏一步步爬上来的,当然知道底下官吏们的心思;在没有任何希望时,这群官僚主义的活化身、形式主义的先天圣体,会表现得相当之冷漠、僵化不仁;而一旦看到一丁点希望存活的希望、升迁的希望,这些官吏表现出的残暴、亢奋、躁进,又会叫所有人胆战心惊,完全不可克当。

换句话说,要是真让现在的这群人下场执行清理土地的法令,那与放了一群饿狼出来,可能也没什么区别。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公孙弘摇一摇头,狠下了那本就所剩无几的柔软心肠;他拍一拍手,示意身后的小吏将历年登记的土地文书全部搬进来,随后看了一眼站立在侧的霍将军,语气和蔼:

“既然已经宣旨,接下来就要忙着划定土地了。这些都是琐事,天使是否还要细看呢?”

在派出霍侍中后的第三日,皇帝与军中接见了长安城敬谒的官吏。

即使出巡在外,天家办事的制度仍然不容稍有更改;每过十日,长安城中都会派出一位二千石的高官到御前问安,汇报朝廷动向,恭请圣上指示;当然,在大局未定之前,皇帝绝不会对朝廷稍假辞色,所以每次拜见,都只是得到一个“朕躬平安”的回复,便草草打发,不见下文。

但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皇帝大张旗鼓,盛设仪仗,在中军营帐中召见了报信的大臣,先是殷殷询问了京中的局势,再从容不迫的宣布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朕这几日与大将军议论了几次劣币案的首尾,颇有所得。”

闻听此言,垂手站立的大臣浑身一抖,赶紧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圣上的训示,生怕遗漏了一丁点关键的细节,误了卿卿性命。而跪坐跪坐在上策的大将军卫青则嘴角一抽,没有说话。

是的,如果要咬文嚼字判断,他的确也曾与皇帝“议论”过,但“议论”的模式嘛,大概就是皇帝喋喋不休,连篇累牍,反复向他抱怨劣币案中的罪犯有多么可恶、多么讨厌,多么该杀而大将军恭敬聆听,在恰当的时候点一点头,当好这个捧哏而已。这种议论出来的“所得”,似乎

“虽然案情恶劣,罪大恶极,但朕思之再三,以为大将军所言不差,即使这样的大案,处置仍然要有等次,不能不分轻重,一律杀头;毕竟人头割了,还是长不起来。”

大将军:

显然,这又是一个“我哪里说过”的故事;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在乎真相了。在历经了数十日的惊恐狂乱与震悚之后。骤然听到这样隐约带着缓和的语气,大臣全身上下都是一震。他根本顾不得被造谣的当事人的感受,迅速匍匐了下来,恭敬聆听圣上的训示。

圣上训示道:

“一个案子,有主使,有胁从;主使当然十恶不赦,胁从却可能是情非得已。譬如铸造□□的流程中,很多小吏也是麻痹大意,或者畏惧上级,才不能不敷衍塞责;上下一气,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些小吏可恶当然也可恶,但要是一个个全都抄家灭族,未免也太伤和气,还是要另外想一想妥善的办法。”

皇帝会害怕伤和气?这话说给泰山府里的死鬼,连死鬼都不会信,但在场当然没有人敢否认至尊的话,于是大家默然不语,听着皇帝做了最后的判断:

“所以朕想,要是涉案者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劣迹,那也不是不可以抬一抬手。从宽免去死罪,让他们去工坊中做做苦力,办点实事,也算为国家尽一份心力,稍稍赎一赎罪过吧。”

第114章 决断

从后续的结果来看, 皇帝陛下的宽仁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以后的重大政治判断;当月十五日,他公开向长安城问安的使节释放缓和的信号, 表示自己接纳了大将军的谏言(大将军:?),同意对底层的官吏高抬贵手, 以苦役代替杀戮的刑罚;十六日, 他又召见了千里奔赴而来的张汤, 同样宽宏大量的表示, 这一次虽然要以儆效尤, 但总归也用不着杀那么多:

“朕想,这一次处罚的力度还是要控制。”圣上很和蔼的说:“总的来说,杀的人不易过多, 控制在两三千也就可以了。”

帐中并无一个人出声,只有只有站在旁边的某位穆姓方士晃了一晃, 将一边的水盏打翻在地, 哐啷就是一声巨响。

皇帝回头瞥了这冒失鬼一眼,神色微诧异;显然, 圣上是发自内心的觉得, 只杀两三千五六千已经是十足十的“宽仁”、“慈悲”, 非常之有自控力的表现,所以根本搞不懂这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失态再说了, 如今这所谓的“宽仁”, 不也是你这小子会同了老登联袂登场, 反复陈情,千般游说, 才从朕口中套出来的条件么?你自己又惊骇什么呢?

皇帝索性不再理他,转过头去注视张汤。御史大夫张汤依旧毕恭毕敬、匍匐在地, 没有一点其余的神色或者说,在□□案爆发,他被迫押注上整个家族的政治性命来自生理性命之后,他就实在没有精力做出其他的表情了。张汤只是低沉的、漠然的开口:

“请陛下示下,该杀的都杀了之后,其余的该怎么料理?”

皇帝想了一想:

“朕也不为难他们,虽然死罪已免,活罪终究难逃;留在关中骇人视听,干脆就流放吧。允许他们带上自己的浮财,就流放到”

说到此处,皇帝微微有些迟疑。显然,所谓“网开一面”,并不是圣上展示出了某种不寻常的慈悲,也绝不是大将军的沉默寡言力重千钧,足以挽回莫测天心;而是而是穆祺的游说相当给力,足够打动圣上冷酷的内心;而这种立竿见影的游说,当然不可能是出自仁义道德,而是极为赤裸裸的引诱。穆祺直截了当的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