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以大汉现在的情况看,丞相府泄密可要比皇宫泄密严重多了,对吧?

丞相取过蓝笔,在信纸上勾了一圈,预备在日后再思索这的真正由来;这是他常年办公留下的习惯,用各种颜色的笔标注事情的轻重缓急,留待日后逐一处理而以蓝色标注,则意味着这个问题并不算紧急,无关乎大局;或者说,丞相本人并不能从中感受到什么恶意。

这种感受极为微妙,但也不是没有证据。第一,信纸中附上的矿藏确实是个真的,至少以丞相掌握的现有资料,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伪造的可能;第二,信纸中的矿藏非常好验证,其中标注的几个未知的铁矿干脆就在成都附近、锦江上游,是与不是,派人一看便知,也不存在上下其手的可能。无论对方是谁,愿意透露新的矿藏博取信任,那应该是不存在恶意的。

至于第三第三嘛,丞相抽出藏在地图下的第二张信纸,又对着灯光看了一回。这是一封简短的、向大汉丞相致以敬意与问候的书信。长水校尉在看到一张纸后惶恐莫名,立刻就封存了所有信件等待后续查验,根本没有来得及检查后续的文件。而如果仔细读过这几封信,就会发现书写者的谨慎、仔细、乃至于某种古怪的恭敬?

是的,三分天下名震南北以后,世上已经没有几个敢于对大汉丞相不敬了;就连敌国君臣,彼此仇寇,官面上都不能不对武侯保持必要的敬意、基本的尊重。但敬意与敬意之间犹有差距,武侯一生已经见识过许多虚伪的、生疏的、冷淡的恭敬,但这封简短书信中显露出的敬意,似乎更加

武侯揉了揉眉心,在第二张纸上圈了一个红圈。

“寄来这封信的商人还在下处吧?”他道:“让他稍等片刻,把我的回信顺手带回去。”

长水校尉愣了一愣,想要张口提醒:如果那商人真是从洛阳出发的,那从成都寄回书信少说也要半个月以上,一来一往一月有余,恐怕战争都已经开打,什么都是来不及了。

丞相抬起一只手来,阻止了他的话:

“不必多虑,我想写这封信的人自然有法子拿到回信倒是你,仓促前来,用过哺食了吗?如果没有,就在这里吃一点吧,厨下应该还备得有热饭。”

说完这一句,武侯的目光已经移开,望向了几案上高高堆起的竹简虽然是亲兄弟当面汇报的事务,但汉丞相能为他分配的时间也就那么一时半刻;如今分配的时刻已经结束,他又要迅速清空大脑,准备迎接无休止的公文了。

大汉相府的日常,从来都是这么运转的。

在寄出了那封关键的信件之后,穆祺一直在忙着写文章。

喔,这里当然不是封狼居胥的祭文,那玩意儿已经由刘先生帮他代劳了。他要写的是的是发言稿与诸葛武侯见面时的发言稿;一旦丞相领悟到信件中的意思,允许他们觐见,那他就得以尽量简短清晰的语言介绍自己的身份和来历,尽快解释清楚这匪夷所思的事实;而这个“简短”的要求还相当苛刻,穆祺打算把整个背景介绍压缩在一千字以内,但要兼顾可信度与完整事实,似乎又颇为艰难?? 、颇为麻烦,以至于他推敲数次,至今仍不能定稿。

在他推敲第三稿时,一直在旁围观的刘先生终于忍不住了。他倒不在乎穆祺辛苦不辛苦,却对这种待遇的差距非常敏感:当初他纡尊降贵,堂堂降临,穆氏穿个衬衫大裤衩就来迎接,见面不到两天就开始阴阳巫蛊之变猛戳他的痛点,散漫无礼到简直不可思议的地步;现在呢?现在诸葛氏还没答应见面呢,他就忙着写稿子、裁衣服、反反复复的练习礼仪你几个意思?

人类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双标。要是穆祺横冲直撞、放诞自如,对谁都这么无礼狂妄,可能刘先生也就一咬牙忍了;但现在现在这双标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他可就忍不了了:

“你很用心嘛!”

忙着修改语法的穆祺茫然抬起头来,看到了老登阴阳怪气的脸。

“不敢。”他下意识回话:“既然是拜见大汉丞相,当然要有适当的礼数”

拜见大汉丞相就要有礼数了?我看你拜见我这个大汉皇帝也没讲过什么礼数嘛!

“你居然还懂礼节。”老登冷冷道:“真是难得。”

好吧,就算穆祺的脑子还沉浸在文字逻辑中,那现在也该意识到不对了。他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皇帝陛下。

“礼法既是尊重身份,同样也是尊重事实。”他慢条斯理道:“诸葛丞相鞠躬尽瘁,夙兴夜寐,能挤出来的时间是很有限的,要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完成有效的沟通,必须尽力修正措辞,让交流变得高效而准确。而陛下嘛”

不要说死鬼皇帝闲得天天蛋疼刷短视频玩了,就是活着的皇帝不也有大把的时间在上林苑快活?时间这么充裕,那沟通再低效也不算低效,就算一通嘴炮打完,该说的不也都说了么?又耽搁了你什么?

“再说,礼数要做就要做全套。”穆祺又道:“以正式的礼节拜见陛下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既然是正式拜见,那么皇后和太子就都要一一见过那恐怕”

老登不说话了。

第81章 大章节

丞相府的办事效率一向极为高速, 长水校尉只在府中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就拿着武侯的回文赶回家里,并将这一份信亲手交给了带来那封石破天惊信件的豪商。在转交之时, 他亲自端详了那位寄信的豪商,最终却不能不失望地承认, 自己兄长的预测一点差错也没有寄信人确实对整个事情一无所知, 在收到了大汉丞相的亲笔信后, 表现出的也是完全正常的惊喜、惶恐、受宠若惊, 没有一丁点的异样。所以, 他真就只是个收了钱负责送信的商人而已,真正搞出大事的,应该是那个写信的人。

但问题是, 这个写信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来历。诸葛校尉倒是旁敲侧击问过几次,但负责转交的商人一问三不知, 只知道是个口音古怪出手阔绰的年轻人委托的业务, 其余信息一概阙如。秉承丞相的指示,校尉不好打草惊蛇, 泛泛问过两次, 也就只好闷闷而退了。

当然, 大汉丞相的亲笔信的作用总是那么非同凡响。如果说一开始这负责转交的豪商还只以为是哪家的富贵公子人傻钱多,连西蜀的行情都不打探清楚就冒冒然送钱送信到处撞墙;那么现在这一字千金的亲笔信送到, 商人的观点立刻就随着事实而变更了。他猛然意识到, 那位古里古怪、稀里糊涂的富贵公子, 背后说不定真站着什么可以直达天听的庞大力量;而贵公子先前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论,似乎也一下子发人深省, 颇堪玩味了。

所以,他恭恭敬敬的遵守了贵公子的指示, 老老实实将诸葛丞相的回信装进了贵公子先前托付给他的一个小盒中一个小巧、轻便、质地坚硬而光滑的盒子;豪商分辨不出它的材料,但凭本能也知道这一定是件宝贝。以他原本的心思,是打算以此奇货可居,在事后狠狠敲贵公子一笔的,但现在事态突变,当然也就只有算了。

不过,就算再心怀敬畏,他依然想不通对方那些含糊其辞的交代。贵公子只是让他将回信装在盒中,却从没有约定过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来取;这样一份关键的信件现在砸在自己手中,那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总之,经历了千辛万苦的等候以后(老登:实际上也不过两天而已),穆祺终于从贴纸张开的“门”中取到了他期盼已久的信件(老登:再重复一次,实际也不过两天而已);他迫不及待的摸出了那张薄薄的书信,将之稍稍举高,直面太阳,脸上渐渐洋溢起了某种梦幻般的、不可思议的满足表情。

刘先生:诶不是,你这就多少沾点恶心了。

在刘先生冷漠的目光下,穆祺缓缓开口,语气中依旧带着朦胧的情绪。

“这就是。”他轻轻、轻轻道:“诸葛丞相亲笔的书信。”

刘先生:

无视了老登那张硬得可以当挡箭牌的脸,穆祺翻动书信,将封口凑近旁边的炭盆,借着热气溶化胶质,再用竹片小刀插入纸缝,沿着浇水的缝隙仔细挑开,尽力不破坏封口上印泥的原貌这可是诸葛丞相的私印!还有本人的花押!你知道那个价值吗?你知道这个意义吗?你知道这份原件一出,四川博物馆和国家博物馆会立刻暴起大扯头花,扯到连大道都磨灭了吗?

可惜,刘先生一样也不知道,他只关心他自己他先前也不是没给穆祺写过信,但穆祺从来是接过信封后chua一声把封条撕成两截,扯出信件就开始看;什么时候又有过这样的细致体贴、无微不至?

真正是欺天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了:

“这封信都写了什么?”

都写了些什么天书,能让你高兴得跟吃了蜜蜂屎一样?

“就是寒暄的信而已。”穆祺逐字逐句看完,颇为郑重的下了定论:“嘘寒问暖、表示善意,并且表示,如果双方都有闲暇,可以设法见上一面”

说到此处,穆祺的语气慢慢迟疑了。他一行行读过信件,脸色浮出了古怪的茫然。

“他不是都答应见面了吗?”皇帝冷笑:“你还摆出那副样子做什么?”

“信件说,可以在城南万里桥道东的石室见面。”穆祺小声道:“丞相会在三日后视察太学,刚好方便碰头。”

“石室?”刘彻愣了一愣,记起来了:“文翁创立的学校?”

孝景皇帝时,蜀郡太守文翁于成都城南修筑石室,并创立蜀郡郡学,号为“石室文学”;后来两千年文脉不断,绍续直至现代,仍旧是西南鼎鼎大名的中学孝武皇帝时的文学名家司马相如,少年时就曾负笈游学于石室;而托《上林赋》、《大人先生赋》的名头,皇帝也多少知道石室的底细。以此西南文脉富盛之地,设一个太学也不是奇事。

“那又怎么了?你认不得去石室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