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总以为当年你爹娘的婚事,我坚决促成,只?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图谋。”沈太傅想起往事,轻叹一声:“实际上?,你阿爹也如你今日这般,你阿娘出?现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未从她身上?移开过。”
褚源看向他。
沈太傅疏淡的眉眼仿若看透一切:“男子的钟情或许并?不稀罕,但欣赏与尊重自己的妻子,却是?世间很少有人?能做到。”
沈太傅想起往事,缓缓说道?:“你阿娘在被批皇后命之前,常时?不时?与我论政。她总有些出?格的奇思,比如给女子双儿开辟一些地方,令他们也有科举做官的机会;比如世家子弟、皇亲子女若出?身优渥,大多只?懂权术不懂利民,不宜给予高位,宜多提拔寒门子弟,经历过底层生活,知道?劳苦百姓苦什么需要什么,才知如何利民;比如世家子弟若想被重用,先送去底层历练,体察民间疾苦,皇子若想即位,底层历练是?其一,其二是?最好?摒弃门当户对成见,从民间选妻子,底层言路需各个渠道?都打通,届时?哪怕外界全堵了,枕边也可以了解……”
说到这里,沈太傅面上?泛起好?笑:“我有时?候都怀疑,她倒底是?不是?我养大的,一个想法比一个想法出?格。”
褚源:“……”
“不过你阿爹倒是?爱听她讲这些。”沈太傅神情恍惚,仿若陷入回忆,缓缓道?:“你阿娘表面温柔端庄,实则思想离经叛道?、常常剑走偏锋,我总怕一些言论传出?去,于她名声不好?。私下里,不允她与同窗辩论,有想法了和我来?讲。你阿爹偶然来?拜访,听她与我辩论后,就动了心,常常私下里向我询问她的辩稿,他的目光里有对你阿娘的欣赏。之后你阿娘被批皇后命,他们成婚,他眼里对你阿娘的欣赏和爱意一直都在。”
“源儿。”沈太傅眼中渐渐浮起泪光:“元英是?好?,但他父母皆亡,元家老太太当时?还在,元家几房没分家,情况复杂,小枢阿娘在元家都受尽磋磨,我怎么愿意看着你阿娘跳火坑。而你阿爹手?腕强势,胸襟宽阔,不仅有明君相,还是?个有能力护妻子,对妻子欣赏又爱慕的男人?,你身为男人?,知道?这个多难得。他们成婚后,除了最开始磨合的一两?个月,你阿娘一直都是?出?嫁前的性子,明显过得幸福,所以我不后悔将你阿娘嫁给你阿爹。我只?后悔没有在你阿爹意外去世时?,当机立断听从你阿娘的建议扶你上?位,不然她不至于被害,早早的就去了,还是?葬身火海那种?痛苦的死?法。”
褚源眼中也泛起了泪,知道?他心中愧疚,伸手?握住这个暮气老人?干瘦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舅公,一切都过去了,不用再?提,咱们往前看!”
沈太傅不再?说话,眼角滑下一串泪,握紧褚源的手?,闭上?了眼。
夏枢这边,带着红雪出?了月亮门,便见一个高大健壮的背影立在门口。
年过半百,这人?身形依然壮硕挺拔,丝毫没有老态。
听到夏枢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见到夏枢面无表情的脸,他顿了一下,上?前行礼:“见过皇后殿下!”
“我还以为会是?二哥等?在这里。”夏枢撇开眼,随意在门口的石椅上?坐下,伸了下手?,淡淡道?:“平身吧。”
许是?二哥这个称呼让元征起了些希望,他眼睛亮了一瞬:“小枢,我……”
“叫我皇后殿下吧。”夏枢没让他把话说完,平静提醒了一句:“元大人?以后不要叫错了,元家我只?认大哥和二哥。”
元征一怔,嘴唇抖了抖,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夏枢平静的表情,又把话吞了回去。
半晌,苦笑了一声:“果然与云焱一样的性子。”果断又决绝!
他之前还想过认夏枢回元家,但经历过那么多事,知道?了身世,夏枢回了京也未曾登过元家门,他就明白了,夏枢和妻子是?一个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不会原谅当年之事。
所以,他对他的冷淡早有预料。
只?是?,还是?难免心痛。
夏枢没看他,望着院中生机勃勃的绿竹,没吭声。
元征调整了一下心情和语气,沉默片刻后,问道?:“皇后殿下改姓赵,记在云焱名下,明日即可办妥。不知之后,可还有什么吩咐?”
“我要给阿娘重新刻一个墓碑。”夏枢依旧没望他:“刻成那日,会通知元家,你知会他们一声。还有,以后有事让大哥或者二哥过来?,别的没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元征抬眼望他,只?看到一个瘦削单薄的侧身,他的双儿从始至终没给他一个眼神,手?指不自觉痉挛了一下,他抬起颤抖的手?,忍下到喉边的哽咽,低头:“是?!”
元征失落的背影消失许久,夏枢才收回望着竹子的视线,站起身。
他眼神空荡荡的,身体僵硬又缓慢地往前走着,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仿若一个没有心的游魂。
红雪见他不说话,情绪看着挺低落,不由得开口:“殿下既然难受,何不认回国公府,一家团聚?”
夏枢也不是?难受,就是?心里空荡荡的,脑中一片空白。
不过听到“一家团聚”,他眼神颤了下,心神恢复过来?。
他眼神聚焦,就看到元州正迎面向他们走来?,脸色并?不好?看。
他嘴上?回着红雪的话,眼神却望着元州:“然后让阿娘的死?变成笑话么?”
红雪一愣,元州迎面走过来?的脚步也是?一顿,显然听到了他的话。
“我知道?他身为元家家主,护持家族的责任在身,作为他的子女,既享了家族带来?的富贵,偶尔也得做出?牺牲,一同去维持那个家族的荣耀。也知道?大哥二哥帮我,他在其中有默许,并?没有完全抛下我。还知道?一般儿女不会斤斤计较父母之过,能一笔带过就一笔带过,日子总要往前看,而且以我现今身份,对他更没必要苛刻与在意,但是?……”夏枢看着元州,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大度,但阿娘呢?”
“我要所谓一家欢欢喜喜的团聚,相互之间扮演父慈子孝,让阿娘对我最无私的爱变成笑话么?”
“小枢……”元州走近,表情已?经变成了心疼与无奈,双手?把住他肩膀,劝道?:“阿娘不会在意……”
“我在意。二哥,我会在意。”夏枢看着他,立刻打断,并?强调了一句。
元州看着他平淡又坚定的眼神,登时?说不出?来?话。
兄弟俩沉默了一会儿,夏枢撇开眼,开口:“我要给阿娘重新立碑!”
元州已?听父亲提过,赞同这个,忙换了心神,道?:“确实是?该重新立一块,你找回来?了,阿娘墓碑碑文?得修改成生育二子一双儿。”
“这个不重要。”夏枢却道?:“这句有没有都无所谓。”
元州不理解,眉头微蹙。
“阿娘精研医毒,撰写医经与毒经,救治病人?无数,立下足以流芳百世之功劳,此等?功绩合该在墓碑上?大书特书,让元氏后人?牢牢记住并?以此为荣。”
元州:“!!!”
他想说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知不知道?医者贱籍啊,阿爹用了法子才改了阿娘的身份,怎么能把它又刻到阿娘墓碑上?,你难道?就不怕她被后世嘲笑么。
但看夏枢认真严肃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元州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和他随意大吵,不然对他,对自己都不好?。当皇后需要威严,而他也不能仗着兄长身份,以下犯上?。
因此,他嘴巴张了又张,都没把滚到嘴边的话说出?去,最后张着嘴巴却说不出?来?话,仿佛震惊的傻子。
“你回去吧。”夏枢等?了半天,却看到他嘴巴张张合合,一脑袋稻草怎么也理不通顺的模样,瞧不下去了,打量他两?眼,自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