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能凄苦过家宅都泡在江水里的百姓吗?”他似乎把笛子扔在了地上,喊道:“徐三,进来吧。”

徐尚书听到皇帝上一句话的时候,已然哆嗦起来,他提着衣摆,进了槅门。俞星城缓缓起身,改跪为立,朝着皇帝的方向一拜,鲁邕没想到她这么胆大,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跪还是该起。

皇帝没叫俞星城和鲁邕进去,只说到:“客昔,把门关上,你也退下吧。我只让徐三来了,怎么还附带了两个。俞星城知道什么,这汉阳府大堰开始筹划的时候,她才多大,你送她回去吧。”

俞星城没想到自己刚到这儿,就被赶跑了。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灯火通明的殿阁深处的皇帝,皇帝一身灰袍,正在盘腿坐在那儿闭目养神,江道之在旁边正拿着一卷旧典籍端看,而怯昧正从门内走出来。

她真是好一阵子没瞧见他这幅太监模样了,微微一愣。

怯昧这幅太监皮囊跟他本来的模样七八分相似,只是如今凡人面容上添了不少病容,他像是真的大病过一场。俞星城有些诧异,怯昧露出了一丝笑容,像是有点不言说的小默契。

俞星城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圣前,连忙低头行礼,随着怯昧的指引,再次走出养心殿。

怯昧一直送她到门外,外头两个小太监撑伞,怯昧接过,这回伞面总算够大,他清癯的手腕撑开油伞。俞星城忍不住道:“你不回去么?”

怯昧:“到了要换值的时候了。一会儿老祖宗该来了。”

俞星城唔了一声,怯昧对她转头示意,她提起湿透的衣摆,随他走入雨中:“你生病是真的还是装的?”

怯昧笑了笑:“你猜。”

俞星城总觉得有些不安:“是上云神殿出事了吗?”

怯昧含糊承认:“不太好。”

俞星城:“……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的。我以为你不会再扮演太监了,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混进宫里扮演太监。”

怯昧扯了扯嘴角:“我从来不是混进宫中,早在崇奉十一年圣主消亡之前,我早已以国师的身份与皇帝有过联络了。”

俞星城震惊的瞪大眼睛。

什么意思,直接由神任命的国师,和一位皇帝达成了某些合作?!而他现在已经是圣主了,难道皇帝也知道这件事吗?

怯昧:“圣主之前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不必吃惊,人与神从来就不曾远隔。”他笑了:“客公公也想学着王公公似的,跟你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透露几句消息,你到底要不要侧耳来听。”

俞星城真的凑进侧耳去听。

怯昧笑起来:“大可不必凑这么近,你脖子上挂的那条黑绳要咬人了。”

俞星城才反应过来,怯昧不过是打个比方,她都听见炽寰在她脖子上的磨牙吐舌声了,连忙道:“你说。”

怯昧从怀中拿出一个兀自旋转,结构精妙的象牙球状香囊来:“此物乃是宫中机巧所制,灵力为辅使其旋转,层层材料更是金贵,而这内核的香料更是南美出产。”

俞星城伸手。

怯昧笑:“御赐的新玩意儿,不是给您的,就是拿给您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怯昧小残疾,离星城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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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星城跟怯昧会成为伙伴的。

第214章 崩塌

他撑着伞, 俞星城随他走到角门处,进了抱厦,怯昧收起来伞之后抖了抖, 俞星城捏在手里瞧那象牙球香囊:“若是你要提点我,那便有话直说就是, 若是皇帝让你把这个拿给我瞧……”

怯昧将伞靠在红色抱柱边, 抬袖过来, 道:“这是两年前在苏州抄家时,搜出来的玩意儿。机巧与工艺都是宫中的。”

俞星城一愣:“看这物件还很新,宫中的东西是怎么流出去的?……等等, 两年前, 苏州抄家……是万国博览会期间吗?”

怯昧略一点头:“当时做的很干净,连你都没有察觉啊。”

俞星城:“当时忙于万国博览会的事务,几乎没怎么离开过万国会馆。不过, 确实当时有所耳闻,皇上对一些涉及‘偷工减料’的富商有出手, 但并不知道是抄家了。”

怯昧袖子并起来,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拢进去瞧不见了,他站在雨帘内, 道:“那事儿是裘百湖办的。当初他带着一大批北厂仙官南下,甚至有隐隐要接手南缉仙厂的架势, 这抓修真者与妖魔的仙官们,竟然奇袭般的去抓人抄家, 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是东厂呢。”

俞星城惊讶一瞬, 却又把表情收了起来:“倒也不吃惊,皇帝会出手是难免的。只是你拿给我看的这玩意儿,怕在某些富可敌国的富商那儿, 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

“你猜皇帝为什么要派裘百湖去?”

俞星城:“因为想要不惊动外界?”

怯昧微微摇头,他仰头盯着瓦片,因削瘦的厉害,能看到他脖颈的血管与筋肉绷直,怯昧轻声道:“因为裘百湖不带着仙官出手,就拿不下来那富商。看似只是一个‘富’字,但富能养出国子监半壁的江南学子,能化出半个官场和内阁,能掌握几大商贸都市的命脉……更重要的是,他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盟友。”

俞星城:“什么?”

怯昧轻声道:“修真者。不论是修真的家族亦或是门派,一直都是大量仙官与仙府的起点。一个修真者走向成功的道路,和一个科举学子几乎差不多,都是用钱堆起来的。而且大量的家族与门派都既和朝廷保持一定的联系,又远离朝廷,以自身利益为重,且内部存在竞争这与那些掌控商路与工厂的富商们不是很相似吗?”

俞星城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怯昧偏头看她:“听的怕了?”

要知道,修真者在一方面也是武力,是兵力。在各国历史很长的一段时间,普通人与灵根者的斗争一直存在,在欧洲宗教改革之前,是灵根者掌控凡人的时代。而在中原,这个时代结束的太早,没有以宗教为名义的修真者抱团,之后就变成了修真者与宗族势力的结合。

而历朝历代的皇帝或是曾出身自他们,或者是利用他们,这些修真宗族对血脉后代的培育,对修炼资源的堆积,以及紧紧对内的抱团性,使得他们或许比俞星城了解的历史上的氏族与皇权的对抗更严重。

从汉代以来,皇帝就学会了君权神授,就保留了当年楚国的遗俗,将自己称为神选、先知与大巫,而国师这一职位,也在当年立下,成为皇帝与神沟通的象征。

但神从未现过神迹,大部分时期国师甚至也不被人当成真实存在的,连圣主也渐渐都成为了战乱期间,各个土皇帝揭竿而起时的号召。

隋唐是朝廷与修真家族的热烈交锋期,也是曾在那个时候朝廷出现了大规模的仙官机构,使得仙官也走上道考的路子,成为了朝廷的一份子,这时候皇权就激烈的想要撕裂氏族内部的抱团,氏族也在通过一代代人去蚕食皇权。

这更是一段漫长的集权的历史,南宋时期修真门派这一非氏族的修真者集团,被皇权与修真氏族集体攻击到式微,到了大明一朝中后期,随着蒸汽与机械引进,凡人与灵根者之间的矛盾与沟壑愈发激化,地位也愈发平等。俞星城甚至怀疑,这个世界对于科技的用力过猛,也是因为有太多凡人想要通过技术,获得“神力”,彻底抵抗灵根者对普通人天然的压迫。

而在大明,随着技术的兴盛,杂府与仙府这样的地域隔离更加明显,而皇权也想要趁此,彻底削弱朝廷控制之外的修真集团。仙府渐渐成为了大明的众多府县中的一个个孤岛,到俞星城离开仙府池州出来科考的那一年,大明官兵对于仙府的解组与渗透,彻底成为了台面上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