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烟雾袅袅, 风不动, 白?幡亦不动。
赵上钧继续烧着楮钱。
傅棠梨看了他半晌, 忽然幽幽地道:“你方才说, 先帝的?子女, 你都会善待他们,一应如从前,是真是假?”
赵上钧眼也?不抬:“君子一言九鼎, 况帝王乎。”
“那、太?子呢, 也?是一样?吗?”傅棠梨犹豫了一下, 还是多问?了一句。
赵上钧的?嘴角勾了一下,大约是个笑,却流露出森冷的?煞气:“首先,梨花,别?在我面前提他,如果你不想叫他马上就?死的?话。”
傅棠梨马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表示不说了。
赵上钧这才接下去:“其次,我说话向来作数,不论是对元嘉还是对其他子侄。”他吐字缓慢,说到这个的?时候,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只要他肯安分守己就?好,我保证。”
傅棠梨疑心他有未尽之言,但?她不敢再说,总之,只要赵元嘉能活命就?好,她也?算仁至义尽了,多余的?,也?不想管他了。
她回过头来,看着燎炉中燃烧的?火焰和堆叠起?来的?纸灰,又有些感慨,轻声道:“真是世事难料,年初的?时候还好好的?,安乐顺遂,我们……”她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不妥,迟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跳过这节,叹道,“不过短短数月时间,竟发生了这许多事情?,离乱颠沛,叫人应接不暇,如今这般光景,也?不知几时才能回得长安、几时才能重过太?平日子。”
赵上钧听及此处,朝傅棠梨勾了勾手指。
傅棠梨不明所以,略一犹豫,还是凑了过去。
谁知道他竟然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嘶”,傅棠梨吃疼,捂住额头,恼火地瞪他。
“那不是你自讨的??”赵上钧似笑非笑,“早和你说过,你先在永寿养病,待到岁末就?差不多,万事安定,偏你多疑,硬要找出破绽来,抛了我,回宫里头去,你看,吃了多少苦?再则,我两?次叫你跟我走,你又不肯,如今可知我的?话都是真的?吧。”
“你说得轻巧,当?那场景,我还能怎的??”傅棠梨揉了揉额头,把脸转开,“怎么能依你说的?做?眼下,那就?更不妥当?了,外头多少人看着,你是不在乎的?,但?我呢?”她终究不敢再提及赵元嘉的?名字,但?她说得十分明白?,“甫患难,见弃于中道,我的?……”
“我知道。”赵上钧截断了她的?话,“你的?良心、你的?脸面、或者还有你的?名声,都不能丢。”他叹了一口气,替她下了结论:“思来想去,只有我是可以暂时扔一边的?。”
傅棠梨居然点了点头,试图说服他:“你心志刚硬,无坚不摧,这种事情?于你恰如清风拂面、不损分毫,还是得先顾着我这头才好。更何况,如今你坐拥山河万里,怎能拘泥于这小情?小爱?君为天下主,当?量天下事,若困于私念,大不相宜。”
赵上钧被她气过一次又一次,如今已经能够泰然处之,闻言不过一笑:“多谢你,很为我着想。”
他显然没有听进去,干脆一伸手,把她揽过来,按住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闭嘴,不许再说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矫情?的?女郎,生平只有两?样?不可,这不可、那不可,恼人得很。”
傅棠梨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有些脸红起?来,因?他说了“闭嘴”,她又不好再啰嗦,只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模模糊糊的?。
赵上钧臂弯收紧,拍了拍傅棠梨,他的?语气刚毅而温存,“好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无需忧虑,我会把一切都处置妥当?,不令你为难、也?不令你受半分委屈,梨花,相信我。”
他的?肩膀那么宽阔、又那么结实,带着盛夏的?温度,还有他的?味道,熟悉的?白?梅花和乌木的?香气,靠在这里,似乎足以遮蔽所有的?风雨。
傅棠梨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她的?声音变得小小的?,很柔软,咕哝着,说了这么一句:“我不信。”
或许是抱怨,又或许……只是撒娇而已。
说不清楚。
外头玄甲军的将士们正励食厉兵,陈而待敌,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马蹄声,混合着士兵高亢的?呼喝,躁动而不安。长陵坡起了风,卷起?门?帘,在帐子里转了一圈儿,幡都动了,搅着青烟如飞絮,灰烬零散,杳杳袅袅,把人缠绕其中。
傅棠梨有些乏了,她一宿没睡好,绷着一根弦,方才又被赵上钧强拖着胡天胡地了一番,早已经疲倦不堪,此时一下子松懈下来,把脑袋耷拉在他肩膀处,有些撑不住,一点一点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很热。
……
傅棠梨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玄甲军的?主帅大帐中,她卧在湘竹簟的?地榻上,身上搭着一袭轻薄的?绫罗毯,十二折的?羊皮山水屏风竖在榻旁,权且当?作床幔,案头上点着一炉琥珀松香,气息清洌,令人安宁。
她翻身坐起?。
赵上钧听到动静,推开屏风:“这时候醒了,正好,我们该出发了。”
他已经穿上了一身戎装,龙鳞甲片层叠相扣,泛着冰冷的?寒光,犀牛皮束带衔住虎面护甲,腰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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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廓劲窄而刚健,肩部盘踞着飞翼兽吞,饕餮做怒目仰天状,其状狰狞,愈发衬得他身形高大如山岳。
高宫正捧来了水盆及巾帕,侍奉傅棠梨洗面。
傅棠梨匆匆抓起?巾帕,抹了一把脸,问?道:“要拔营了吗?”
赵上钧点头:“不错,徐州的?兵马已经到了,护送大兄的?灵柩去奉安,百官随行?,西宁伯世子掉头迎战追兵,而我,将绕道北邙山,取洛州,梨花,你得跟着我一起?走。”
傅棠梨的?手顿了一下,微微皱眉:“韩家大表兄,要迎战李颜?他行?吗?”
赵上钧取出一方帕子,拔出腰间的?佩刀,擦拭着,语气淡淡的?:“梨花,别?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我不喜欢听。”
傅棠梨叹气:“说正经事呢。”
赵上钧这才道:“去岁夏,我将玄甲军人马拆分为二,半数留于北庭,大兄与李颜皆谓我战损,由此戒备松懈,一个月前,我已命孙澄率此部人马进攻范阳,李颜后院失火,补给中断,必然要率其嫡系人马返身去救,子琛所敌,乃涿州刺史郑从经,他们将在武城原相遇,郑从经擅水战,子琛率骑兵,擅平原战,应能胜任。”
他丢开帕子,“锵”的?一声,插刀还鞘,掠过一丝血影:“若不能,我也?无需这等庸才。”
傅棠梨嗫嚅欲言:“那……”
赵上钧看了傅棠梨一眼,不动声色地接下去,“哦,对了,我命太?子为监军,与子琛同赴武城原,此际二人已然出发。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赵元嘉手无缚鸡之力,所谓监军,大抵只是挂个名头,打发得远远的?,可怜他这一路不知要受韩子琛多少奚落。
傅棠梨摇了摇头,按下这节,转而好声好气地和赵上钧商量:“如此说来,你成竹在胸,运筹帷幄,我也?不用担心什?么,我还是去奉安吧,你们行?军作战,我一个弱质女流跟着算什?么,还要劳你沿途为我操心,实在不合宜。”
“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一刻都不能分离。”赵上钧的?声音很温和,但?其中的?意味俨然不容违逆,“梨花,你可以选,自己走,还是我把你打晕了带上。”
傅棠梨满心不乐意,嘀嘀咕咕:“说谁矫情?呢,谁都比不上你,闲来无事,让我去奉安过几天清静日子不成吗?我觉得你大抵是存心的?,非要为难我,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