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名字?”

“我姓段,叫段小花。我也不知道我的真名叫什么,院长姓段,她随意给我起的。院长说像我这种克死了自己父母的孩子,是不配在拥有原来的姓名的,否则父母在地底下不得安生。”小女孩垂着头看着地面,手不断揪着自己的衣角,“他们都说我是不祥的孩子,你还愿意要我吗?”

“你不是什么不祥的孩子,你以后就是我徒弟,你想姓什么?”

“我想姓‘长’,”小女孩双手在面前比划了一下,“‘长’,听起来就比短(段),厉害。”

“常笙,你就叫常笙吧。”

“长生?是那个长生不老的长生吗?”

“不是,是经常的常,笙歌的笙,笙是一种乐器的名字。师父希望你这一生笙歌常伴,每天都有开心的事情。”

“好呀。”小女孩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以后我就叫常笙,经常的常,笙歌的笙。”她在十字画本里都没看过这个‘笙’字,想来肯定是很特别很厉害的字。

叶琳也被她感染,会心一笑,牵起对方有些雀跃的小手,忽然道:“小笙,你身后有人吗?”

“没,没有啊。”常笙扭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付不值顺着这具身体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身后有一对面色苍白的年轻夫妇,正含笑着向着她挥手,就是原主死在车祸中的亲生父母无疑了。

付不值:霍,小小年纪就会骗人。对面的天师大姐姐,你真的不担心收了只狼灭做徒弟吗?

当然,无论付不值在心里如何呐喊,叶琳也是听不见的。她是一位天师,当初来到福利院就是听说这里有个小孩经常在没人的时候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果然等她见到常笙,便一眼确定对方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那种不同寻常,天资卓绝的徒弟。

叶琳人长得漂亮,本事也不小,在圈内颇有些名气,平时求她办事的达官贵人不少,吃穿用度上她从来没有亏待过常笙。常笙很早就有同学们梦寐以求的山地车和限量版游戏机,再加上她虽然人小却善于体察旁人心思,又很乐意把自己的好东西拿出来与大家分享,很快就跟周围的同学打成一片。

要不是别的同学在看网络小说刷微博时她在背《周易》,别的同学放暑假熬夜打网游唱KTV时她跟着师父去坟地蹦迪。常笙的生活,就与普通的那些家里有矿又有人疼的小孩没两样,甚至私底下,常笙不称叶琳为师父,而是唤她“姨姨”,每当这个时候,叶琳总会无奈地嗔她一眼,然后爱抚性地摸上她头顶的小啾啾。

付不值怀疑常笙是拿错了剧本,按理说像她这种日后的人渣大反派不该拥有这样无忧无虑的童年。似是受不了她内心吐槽的洪荒之力,眼前画面又是一变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褥,白色的照明灯照在病床的栏杆上,明亮又冰凉。

“小笙,不要再哭了,这是我的命。”叶林带着呼吸机,可是常笙仍然能用灵力辨别她说出的话语。

“当年入行时,我就选的是‘死命’,我一生顺遂富贵,所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早夭而已。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难道你想让你家姨姨跟其他带你去见过的那些师伯师叔们一样,缺胳膊瞎眼穷困潦倒;要不就像你三师公那样,说一句话半句都在咳嗽,一生下不了轮椅离不开床? ”

“可是姨姨你说过的,说过会看着我长大……小笙还没成年呢,还没有成为能独挡一面的大天师,姨姨你能不能晚点走?至少等小笙成了大天师,为你找到改命续命的法子……”

叶琳想摸摸常笙脑后的小啾啾,就像小时候一样。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垂下,她心里叹气。孤,残,病,贫,死。是他们这一行的常态,也是老天对他们这种游走于阴阳两界,一定程度上无视天道规则的凡人的惩罚。再深吸一口气,似乎像下了什么决定似的,叶琳缓缓开口:

“小笙,虽然天师的命一般是由自己选择,但接受传承的弟子也可以由师父代选。你可知当日我替你选的是什么命?”

“孤命。”没等常笙开口,叶琳抢先说道。

付不值的眼睛随着常笙一道睁大。

“从那日我问你身后有没有人时就开始了。小笙,你天生命里带煞,选这种命格可谓是顺势而为,可令你一生顺遂。孤命者一生孑然,生前生后你所爱之人,爱你之人,皆会遭受灾祸,且关系越亲近感情越深厚者,灾难越重。虽然一生运势顺利,但其他人都会因此远离你。小笙,我这样为你做主,你可会怨恨于我?”

“不,姨姨对我这样好,我又怎么会……”常笙哽咽道,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姨姨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是不是因为我你才受这么重的伤,这么早就要,这么早就要……”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

叶琳默然,虽然她是领了死命的,但入行前她也找人替自己算过,她命中的最后一劫并不在今年。确实是受了常笙的影响吧,不过孤命之人,遭克的人福运越大,自己的运势也就会越好,有些嘲讽的笑了笑,她对常笙道:“我走了之后,我的那些钱,你全捐了,一分也不要留。死命人的东西,拿了会损福报的。以后我不能照顾你,小笙你的日子可能要过得艰难了。”

“不,小笙不想要艰难,小笙是很黏着姨姨的,小笙希望姨姨能继续养着小笙…… ”顾不得一向的自立自尊,常笙只求这些软弱撒娇的话语能把她的姨姨留下来。

“小笙,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以后真的不能再叫‘姨姨’啦……好好,好好活下去,不要,不要怨……”

头上的小啾啾传来熟悉的拉扯感,很轻。常笙甚至希望这痛感能持续一辈子,然而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手臂失去支撑,滑落的声音。

常笙看着那个再也不会睁眼的人很久很久,直到眼里的泪熬干,眼珠熬红。才用新学会不久的请神咒请来了地府的判官。

付不值想擦把眼泪却擦不着,顺着常笙的目光望过去,发现缠在判官右手上的锁魂链,链条的另一端空空如也。

这并不奇怪,地府怕他们这些做天师的私自串通,对轮回规则有所妨害,除非真的下去当了阴差,否则是看不到生前有过接触的同行的魂魄的。

常笙望着那荡荡悠悠的锁魂链,垂下头,语气轻又极为郑重的最后唤了一声:“姨姨。”

随后的常笙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很少再笑,也不再参加聚会活动,整日学校家里两点一线,不是做作业就是在修炼功法。起初朋友们只以为是她家里出了变故,都来安慰她关心她,可常笙周生不断散发着的令他们陌生的疏离气息,以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最终不得不让他们远离。

就这样常笙读完了高中进入大学,在名牌学府里,通过人脉关系逐渐接触到了一些所谓的上层。面对这些达官贵人,常笙一改往日的疏离淡漠,笑靥如花进退有度,八面玲珑的就像上世纪大上海的交际花,接连帮人解决了一些棘手的大事后,她在上流圈子的名声越来越大。

富人们的单子大多棘手,随着接单的不断增多,常笙业务能力增强的同时,灵力修为也突飞猛进。当时玄门里的一位老前辈夸赞道,照她这个速度修炼下去,很有可能成为近几十年来最年轻的一位大天师。

当看到常笙毫不犹豫的答应和曾萌大哥大姐的合作,并游刃有余的周旋到了自己最大的利益时,付不值难得不再像之前那样义愤难平。她知道常笙对这些富人的恨,当初要不是那个富商请叶琳出手作法驱除宅子里的脏东西,叶琳也不至于被那厉鬼重伤而死。

事后常笙曾去调查过,之所以那个女鬼煞气那么重,是因为那富商的儿子生前将人强|奸后残忍杀死,完事后怕被发现,又将尸体封在自家花园的水泥地基下,使其永世不得超生。在常笙看来,天底下的富人一般黑,为富不仁坏事做尽,既然是他们自己豪门内部争斗的烂事,她掺合一脚从中分一笔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笔钱她还可以捐给靠谱的慈善机构和福利院,在帮助真正有需要的人的同时,又可以给自己攒下一笔功德,早日成为大天师看到师父,何乐而不为?

然而常笙没想到的是,当初那个被她视为赚取财富功德棋子的富家小姐,有一天真能撼动她那颗早已冰冷如磐石的心。

与她共情的付不值能清楚感受到 ,说不清具体的哪一天,也许就是在曾萌误把她赚来财富捐给慈善机构以换取自己功德的交易夸作善良,又或许是那句诚心诚意的“别怕,以后你若是穷了,病了,残了,我来养你。”曾萌的笑脸就像她挂在手包上的那个威尼熊挂饰,幸福单纯的让每一个空气分子都充满了蜜糖的味道。

可常笙却害怕了,久违的温暖非但没让她放松,反而让她冰冷的神经更加紧绷。这些年她为了不伤及无辜,已经很注意和周边人保持距离,突如其来的温暖对于久在黑暗冰窖里的人来说不是温暖与治愈,而是灼骨焚身的打击。

曾萌拉着常笙在曾老太爷面前出柜的那一天,付不值明显感觉到这句身体的胸腔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那满溢满涨的感觉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恐慌。

常笙怂了,慌的一批的她把什么心思缜密深思熟虑都抛到了脑后。一心只想着让曾萌快些恨上自己,越快越好,最好恨得彻底永不相见。走前她带走了两人所有的积蓄,除了告诉曾萌幕后真正害她的黑手什么也没交代,完全没有考虑对方一个千金大小姐如何在没米没钱的情况下,独自在破烂的出租屋生活。

曾萌出事的时候,她刚在千里之外替一位富商做完法事。从那个好打听的鬼怪朋友嘴里听到对方的近况时,常笙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啧啧,你不知道,那人死的那叫一个惨哦。全身烧得跟焦炭似的,五官外翻,眼睛里流出的液体和口腔鼻子都粘在一起了,那样子,啧啧,真是吓死个宝宝了。”

“你说吓死个鬼,吓死个鬼,这句话是不是就这样来的啊?哈哈……”那个缺了半张脸的鬼依旧用它漏风的嘴喋喋不休道。

常笙没空再理会它的冷笑话,她甚至不敢也不愿去相信,那个甜美又可爱的小萌姐,怎么能跟浑身黑黢黢的焦尸联系在一起?

然而当地府经常与她交接的阴差恭喜她功德又涨了一大截时,常笙默然了。对她这种天生被诅咒的孤命之人来说,被她克死的人福泽越大,自己的获益也就越多。这凭空多出来的功德,不知是她的报,还是她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