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是一段师徒相得的佳话,如果没有少东家陈盛的话。

陈家生了几个女儿,得这一根独苗,自小被老太太抱在怀里溺爱,略长大些舍不得吃家具店的苦,便送去读书了。

若是能趁此改换门庭,也算得陈记少东家的本事。

可陈盛自来吃不得苦,读书既费脑子还得用功,一本论语学了好几年也还是没学明白,连先生也觉得孺子不可教,委婉跟陈嵘表达了自己力有不逮,无法教得陈记少东成材,请陈老板另寻高就。

陈嵘一腔改换门庭的热血就这样凉透了。

失望之下,便将儿子拉回家具店当学徒,打算手把手教儿子手艺,让他撑起陈记的门庭。

奈何陈盛不但吃不得这份苦,还对自家老父亲最为看重的林青山冷嘲热讽陈嵘在儿子一次次敷衍了事的态度之下拿林青山举例子,想让他跟这位大师兄多多学习,谁知却激起了陈盛的一腔反骨,跟老父亲犟嘴:“您老要是觉得林青山好,便收了他当儿子得了,何苦处处瞧我不顺眼,处处挑我的刺?”

陈嵘揉着胸口恨不得给儿子一脚:“你个小兔崽子,好赖话听不懂啊?让你跟青山学,是盼着你学好,你倒处处挑青山的刺。他搁店里赚钱的时候,你在哪呢?我要真有青山这样的儿子,不知道多省心!”

陈盛眼见得亲爹对林青山赞不绝口,每每生事,处处挑林青山的刺儿,都被林青山隐忍了下来。

林青山受陈嵘知遇之恩,瞧在师傅面上不同陈盛计较,只当他年少不懂事而已。

林宝棠有时候听着陈盛的冷嘲热讽都受不了,好几次气得眼眶发红骂他便忍了,唯独受不了骂自己父亲。

谁知王氏偏偏坐在陈记家具店门口,拍着大腿闹将起来,显然是打算彻底给林青山个没脸,逼他就范。

王氏虽抓花了林青山的脸,却恨他不肯答应自己的要求,不能为傅金宝解困,心里怀着一腔怨恨,偏偏林宝棠提起家具店,顿时想到了别的法子。

她一嗓子引来了陈盛。

陈盛这几日跟一帮少年各处看赛龙舟,玩得不亦乐乎,昨晚又同人吃酒后半夜才回来,一大早便被老父亲砸门,他也装听不见,直赖到中午爬起来,吃过饭之后已经到下半晌,这才不情不愿来家具店上工。

少东家原本臭着一张脸,磨磨蹭蹭到得店门口,正想着找个借口开溜,谁曾想撞见了这场大热闹,t?顿时精神大振,踱步过来掏掏耳朵,夸张的问:“这位大娘,你说谁?谁狼心狗肺不顾亲娘?”

他隐约记得,林青山的娘可不是这一位,过年的时候还往他家送过礼,说是林青山媳妇大着肚子不方便,她做了些吃食送过来,多谢陈记对儿子多年照顾。

王氏正怕无人搭话唱独角戏,谁知便有人上来捧哏,当即便大哭大闹起来,黑白颠倒将林青山不顾亲娘各种话往外抖搂,直听得林青山在店内面色青白交错,原本正提着斧子干活,情急之下提着家伙什便出来了。

王氏见状,嚷嚷的更起劲了:“不孝子,你这是要对亲娘下杀手啊?”

陈盛也在旁帮腔:“林师兄,我爹还老夸你孝顺懂事,怎么能对亲娘做出这样忤逆之事?”还向路过的行人求助:“大家伙儿给评评理啊……”

路过众人听到这番话,逐渐聚拢,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第18章 第十八章 只是深爱的那个孩子不是他而……

林青山幼时失怙,颠沛流离,少时艰难求存,吃过苦,也无数次遭人嫌弃白眼,从未曾真正入心。万幸天可怜见,得继母龚氏悉心照顾,视如己出的疼爱,幼妹全心依赖,才教他在这寒凉人世坚持了下来。

每晚回家,关上院门,便将外面的世界一同隔绝,连同旁人莫名的恶意与轻视全部挡在身后,始终不曾伤到他。

他深知,那不过都是不相干的人。

唯独生母王氏的中伤与诽谤,犹如当众扒衣鞭笞,令他既心痛又难堪。

姓傅的是她亲生的儿子,难道他便不是了?

陈记家具店的学徒伙计全都涌了出来,站在他身后,林青山仿佛能感受到朝夕相处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心中嘲笑他平日的孝顺都是伪装。

“你、你胡说!”素无辩才的他在极度伤心愤怒之下,仿佛回到了幼小时候,被王氏指责辱骂殴打惩罚,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反应只想逃跑,躲到无人之处察看身上的伤痕。

小时候的印记,有时候可以追随半生。

周围议论声不绝,王氏在陈盛的拱火之下,只觉今日讨钱有望,于是趁胜追击,愈加嚷嚷的起劲:“……也不知陈记的老板在是不在?你留这样的人在店里干活,他连亲娘亲弟弟都不顾,您老人家不能管管?”

陈盛状似好心道:“老人家别伤心了,在下正是陈记的少东,有什么委屈您老跟我讲,我一定告诉我父亲,让我父亲为您老主持公道!”竟借势当众呵斥林青山:“林师兄,做人可不能忘本啊?我父亲要是知道你连自己亲娘也不顾,让他老人家怎么想”

有店里与林青山年龄相近的大师傅见闹得太难堪,陈盛还一味拱火,便出面相劝:“少东家快别说了,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被陈盛一句话骂了回去:“一丘之貉!”

林青山额头青筋爆起,半个身子都气到麻木,想要努力呼吸平息怒火,可惜事出突然又太过离奇,几次张口,一声“娘”如同千钧巨石堵压在口中吐不出来,眼前阵阵发黑之时,忽然有人上前抽走了他手里的斧头,用瘦削的、独属于少年尚稚嫩的手用力握住了他微微发抖的手,坚定的站到了他身前。

分明,他的身量不足以遮挡一个成年男子的体形。

却还是坚定的站在林青山前面,迎上围拢过来形色各异的眼光,解释道:“我爹正在劈木材,大家误会了!”

陈盛没想到平日不起眼的林宝棠居然敢为林青山出头,顿时讥诮一笑:“林宝棠,你个林家媳妇带过来的拖油瓶,莫不是忘了亲爹?林青山连亲娘都不养,你护着他作甚?”

坐在地上的王氏跟人群之外的林白棠都被这句话惊住。

慢了一刻,王氏从地上一跃而起,冲上去便要撕打林青山:“好啊,我还一直当林宝棠是我的亲孙子,谁知竟是金巧娘那贱人带过来的拖油瓶!你连别人儿子都肯养,怎的就不能帮帮自己亲弟弟?!”

林宝棠死死挡在林青山前面,不想让她再抓烂林青山的脸,眼睁睁看着王氏向自己脸上招呼过来的指甲头皮发麻,却不肯移开分毫。正在此时,头顶伸出的手牢牢握住了王氏的胳膊,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够了!”

林青山有一肚子愤怒,却还要护着儿子:“宝棠就是我儿子,我养他天经地义!”在陈盛的多次挑衅之下,终于忍不下去了:“陈盛,你太过份了!”

当初成亲,他请陈记的人吃过喜酒,店里的人都知道金巧娘带着儿子再嫁,遇上林青山算是运气不错,却不知林青山更感念苍天有眼让他得娶贤妻。

日子流水般过下去,林家后来搬去金鱼巷,旁人见他们夫妇的年纪,只当十六七岁成婚,林宝棠便是二人的头生子。

再后来林家在芭蕉巷置产定居,周围邻居也不知这些旧事,况且林氏父子关系亲近,谁也想不到内中情由。

陈盛早对林青山怀恨在心,见到王氏上门逼迫,正愁寻不到林青山的错处,当即便喝破此事,只为给林青山父子难堪,给王氏递个趁手的把柄,谁知却教林白棠与方虎陆谦撞上。

林白棠近来刚听说祖母不是亲生,没想转头便听说连兄长也是同母异父所出,只觉得王氏便是一根搅屎棍,想让他们家不得安生。

陆谦生怕她大惊之下冲动,牢牢握住了她肩膀,连连劝慰:“白棠你别急!里面那王八蛋一准胡说!”嘴里劝着小伙伴,心里却有七八成信了。

林白棠方才被王氏的举动气到,恨不得跟她同归于尽,没想到再次听到自家隐私,怒意反而消减,除了开始的震惊,此刻反倒担心起林宝棠:“我阿兄可没惹过她,她做什么拿我阿兄做筏子?”甚至催促陆谦:“狗儿哥快点想办法!”

陆谦揽过俩小伙伴,三人头碰头,压低声音道:“你俩听我安排”

人群之中,陈盛轻蔑笑道:“林青山,要是没我父亲的提携,你们一家子早饿死了!谁给你的脸,敢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