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比她的憔悴更加令人意外的是她的眼神,异常的冷漠倥侗,直直地盯着前方,自从进宫门的那一刻起,这位新皇后一眼都没有看向过身边的丈夫,好像李斯焱对她来说只是一团空气,一件摆设一样。
她的丈夫也不遑多让,面上全无一丝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他们俩这个状态,我心里连连摇头:这是我见过最吊诡的成亲现场了,男女双双心不在焉,与其说是婚礼,倒不如说是表演两个角儿还都消极怠工那种。
直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李斯焱才回过身,淡淡地扯动嘴角,朝温白璧笑了一下,轻轻拉起了她的手,温白璧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把手又抽了回来。
李斯焱立时面色一阴,明显是不太高兴。
他吃了瘪,我到是挺乐呵,乐呵之余不忘感慨多熟悉的场景呀!
想当初在紫宸殿的时候,我也老是一巴掌拍开李斯焱的咸猪手,可李斯焱岂是区区一巴掌可以打发的?这人性子霸道,想做的事情非要做到,我每次拍开他,他必要变本加厉地来用力拉扯我,后来我也懒得理他了,随便他怎么骚扰我,我只当是被条赖皮狗给挠了几下,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给他。
然而,温白璧可没有我那么逆来顺受,她把手抽回后,还不露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挪,神情淡漠如冰。
李斯焱的手指弯曲了一下,似乎想再次去拉温白璧,可最终还是没有动。
已过了一个上午,婚礼却还在继续,从太庙到宣政殿,无数条繁文缛节挨个来一遍,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我站在幽冷的大殿之内,手脚冻得冰凉,想坐下歇歇,却见身边的仆婢一个个站得笔挺,没法子,只得生无可恋地扭过头,强迫自己去数脚下的青砖。
一块,两块三十三块
数完了青砖,我又去数人头,宣政殿前的空间宽阔,足够站下许多命妇与女官,她们立于高阶之下,垂首静立,我依稀记得按照祖制,这些人都是不用来观礼的,可李斯硬是把相干的不相干的人统统叫了来用来烘托气氛。
“再拜”
礼官高声喊道。
我还在发愣,见四周的人统统矮了下去,连忙也跟着纳首一叩。
“要结束了吗?”我小声问身边的小蝶。
小蝶低声道:“远着呢,还要等尚宫局交东西才行。”
尚宫局?我的目光在大殿里逡巡一圈,在角落里看到了严阵以待的几位女官,只见她们端正无比地坐着,一点挪窝的意思都没有,尤其是那个老尚服,手里捧着皇后的衮服与绶带,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冷淡地望着皇帝与皇后,嘴唇紧抿。
我觉得她眼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才想起她是个先皇时代留下的老女官,之前一直在伺候先帝的一位公主,去年那位公主嫁出了宫,我还以为她会去那位公主的府上继续伺候,没想到她向素行申请了留在宫中,素行与她有几分交情,便把她遣去了尚服局。
我收回目光,生无可恋地继续数起了青砖。
突然,我的袖子被小蝶拉了一下,我微微转过头,小蝶低声道:“待会儿我们要跟才人上前去奉典印。”
魏婉儿现在被封了淑妃,是后宫众御妻之首,所以待会儿要由她带着女人们给温白璧行礼,顺便把典印交予新皇后保管。
我对小蝶眨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她昨天告诉过我这件事,现在提醒我,应是怕我忘了。
瑞音把呈放典印的托盘递给我,我麻利地接过来端好,过不多时,礼官又高声喊道:“奉制,授皇后典册!”
来了来了,该我和魏婉儿出场了。
魏婉儿今日心情不高,却仍保持了国朝淑妃该有的雍容仪态,盈盈地起身,走到温白璧面前站定,端正地行了一礼。
典册,服饰,绶带,宫印,每一样都要交予皇后,所以不独是我们,早已侯在一旁的尚宫尚服也上前来了,其中包括那个我多看了一眼的老尚服,她捧着厚厚的皇后衮服,神情严肃,站在我斜后方的位置。
我低垂着头,等待魏婉儿回身取走我手中的宝印,交给温白璧。
如果我没记错,交接完这些物什后,大典就差不多结束了,意味着我可以抱着瓶子跑路回家了。
被回家所感召,我的姿态越发恭谨,一动不动地捧着宝印
可是突然间,我的余光中闪过一点银芒。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困惑地眨了眨眼,就在这眨眼的功夫里,我身后捧着衮服的老尚服动了。
谁都没有想到,在国朝最庄重的封后大典上,在王朝的心脏处,这个年逾知命的老宫女暴喝一声,手中衮服如袈裟一样抖开,朱红的昂贵布料间,一只老银匕首破衣而出,剑尖直指帝后二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侍卫都没来得及反应,我瞳孔猝然一缩,还以为她要杀的是魏婉儿,想都没想,仗着站得近,把托盘往那老尚服身上一扔,飞身冲上去撞开了魏婉儿。
魏婉儿原本要给温白璧下跪行礼,却被我猛地一把推走,整个人还都是懵的,踉跄了两步才站稳,六神无主地看向李斯焱,李斯焱怔了一瞬,条件反射般伸手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今日大婚,他没带随身的短剑。
且说那老尚服,被我一托盘砸在腰间,脚下一个趔趄,却一步也未停,又持起匕首向前冲去。
这下,我再迟钝也明白了她的目标不是魏婉儿而是上面这两位,要救吗?我短暂地犹豫了,我现在手无寸铁,即使要救
可正当我犹豫时,身侧突然袭来一股大力,直把我向那刀尖推去。
我猝不及防被下了黑手,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肩膀上传来钻心的锐痛,我尖叫一声,整个人像一尊铜像一样轰然倒地,那老尚服未及闪躲,也被我给绊倒了,枯瘦的身体重重撞在我身上,把那柄匕首扎得更深了一寸。
我疼得几乎昏过去,听见李斯焱失声叫我的名字:“沈缨!”
我艰难地抬起头,一下对上了他的双眼,还有他眼中浓重的惊痛。
我愣了愣,恍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多像啊,多像是两年前的那一天,我浑身染血,破布一样倒在宣政殿上,脸贴着阴冷的青砖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李斯焱高高在上,姿态戏谑又残忍,可今日不一样,我怔怔地心想,原来冷漠残暴的狗皇帝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死丫头坏我好事!今日老奴非要杀了这乱臣贼子不可!”那老尚服栽在我身上,破口大骂。
妈的,要杀狗皇帝也不早说!
我咬紧了牙根:这一刀挨得好冤呐!
这时,四周侍卫已经冲了上来,围拢了在她四周,十几杆尖刀抵住她的咽喉,一个年轻将军将她拖去了一旁,那老尚服挣脱不得,却仍在高声叫骂。
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被吓得不知所措,女官,后妃,外面观礼的众臣就连报流程的礼官都张大了嘴,两股战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知是谁嚎了一句:“有刺客!”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话音刚落,大殿里立时乱成了一团,哭泣的,喊太医的,尖叫的,种种嘈杂,听得我耳膜发痛。
混乱之中,李斯焱一把扔掉了碍事的通天冠,面色狰狞恐怖,如地狱里的修罗恶鬼。
他大步上前,劈手抢过侍卫的朴刀,手起刀落,把那老尚服狠狠钉死在地,那老尚服身体抽搐了一下,鲜血喷涌而出,很快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