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蔑地哼了一声,心道当初孟叙敢在乞巧节当着全城人的面给我送乞巧果,你却只敢在我喝醉的时候悄悄来看我。
胆小鬼。
他捕捉到了我面上一闪而过的轻蔑之色,好像是被一根尖针狠狠刺了一记一样。
“让你知道了你会如何呢?”他无声地笑了笑。
大概是回忆起我平素对他的轻蔑和冷淡,他的笑容有点苍凉。
“你会觉得恶心,奚落朕,挖苦朕,用这种看虫子的眼神看着朕。”
“朕以前觉得没什么,如今却越发觉得痛苦刺耳,每一句每一眼都是开了刃的刀,剐得朕恨不能让你永远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话音未落,我把花枝子往地上一摔,在一地落花中冷冷道:“你活该,”
他低头去看那摔碎的花朵,神色越发晦暗。
我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在我跟前装惨?我父兄三条人命了结在你手中,这是灭门的血仇,别以为在我面前装成落水的脆弱小狗就能勾起我的恻隐之心,我倒还没那么贱。”
面对李斯焱,我总能表现出惊人的冷血,我的朋友们都说我古道热肠,心软意活,按道理来说,见到平素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李斯焱像条狗一样地露出脆弱的肚皮,我总该起一些恻隐之心的,可我看着他,那么奇异地无动于衷,甚至还想笑,想踩着他脆弱的肚皮狠狠践踏,想让他知道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
我沈氏一门世代修史,笃信的是人间有道义,千秋存公理,我心里始终放着一把尺子,丈量李斯焱的功过,于国,他勉强能算个精明能干的皇帝,我作为史官要秉笔直书,但于我本人而言,既然他夺走了我最爱的亲人,那他一辈子,乃至下辈子,都别想得到我一丝一毫的喜爱。
他听起我又提起旧事,默然无语良久才道:“此事已经了结,往后朕会补偿你们家。”
没有道歉,也没有辩解,他说他会补偿,什么是补偿呢?
我一下就崩溃了,指着他尖声骂道:“你这个吃狗屎的王八蛋!杀了我全家还他妈腆着个大脸说想我喜欢我!笑话,你配喜欢我吗!配吗?”
他猝不及防地被我兜头大骂,神情有一瞬的怔忡。
我的眼里都是明亮而清晰的恨意,和两年前没有一丝区别,七百天的君臣生涯没有把我们的距离缩短一分一毫,兜兜转转,我们的关系仍在原点。
李斯焱脸色苍白,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机械地抬起手,好像想摸摸我的头发。
我一把把他的手拍开,凶狠道:“当年在宣政殿上我骂过你懦弱无能,如今看一点都没骂错,只知道杀史官儆群臣是为无能,只敢趁我喝醉酒悄悄表白心迹是为懦弱,李斯焱你问我要不要留在你身边,你说呢?哪怕你没杀过我的家人,你浑身上下又有哪有一点值得我将就的地方?”
被我用力摔碎了所有的痴心妄想,他像个雕塑一样僵在原处,如一条无处躲避风雨的大狗,脆弱与狠戾之色交织,他咬着牙道:“对,朕卑鄙,朕无耻,朕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你喜欢孟叙,他多光风霁月,多清远雅正啊,可自小朕想要的东西只能用卑鄙的手段去抢来,不然就什么都没有,如果把他放在朕的处境里,他还会这么光风霁月吗?你还会倾心他吗!”
我气得肺疼,真有意思,他还有脸提孟叙,他和我全世界第一好的孟哥哥有可比性吗?当下反唇相讥:“不管面对何种处境,大丈夫都应当肩担道义,强逼史官屈服是最孬种的行为,遗臭万年都是轻的,谁都会有困顿的时候,可我厌恶你,是因为你为人行事没有丝毫底线,不跟君子大儒比,你连普通田舍汉都不如!”
对啊,他就是这么自私又偏激的人,哪有他的错呢?即使有错也都是旁人逼的,魏婉儿说他后悔过,可我看他根本没有过半点反省
他的身子晃了晃,好像我的言语在剖他的心一样,刀刀都见血。
“罢了,朕不该同你说这些,回回都是自取其辱。”他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怒火,指节都泛出了青白色:“这是朕最后一次在你面前犯贱,往后不会再有了。”
我不关心他的痛苦,我只关心我自己。
我嗤笑一声问他道:“你说这是最后一次,那以后呢,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以后?”
“你会放我走吗?我记得你说过的,会让我离开。”
我原本觉得李斯焱最近的行为不大对劲,可串起了前因后果,他的吊诡行为纷纷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既然他把我扔去掖庭,又扔去宣微殿是为了防止自己越陷越深,那不如直接把我放出宫去,这就叫长痛不如短痛,割以永治不对,应该是一劳永逸。
李斯焱的神情顿住了,没过多久,他冷冷地开口道:“既然那么迫不及待想滚蛋,那下月观完封后礼就滚吧。”
我几乎是立刻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尖叫起来,一种无可名状的狂喜充斥了我的四肢百骸,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下个月我就可以出宫了?
想起了两年未见的婶子,小川,还有孟哥哥,我的泪水差点没绷住,心酸得要命,这就是苦尽甘来的喜悦吗?太史公当年看到狱外第一丝烈阳时,和现在的我也是同样的感受吗?
李斯焱并不想共享我的喜悦,他眼尾赤红,孤零零如一只野狗,只是最后看了我一眼,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影克制而决绝。
第二十九章宣威殿日常
李斯焱没和我道别,一方面是他没礼貌,一方面可能是他真的再也不想见我了。
我确认他已走远,跑到太液池边上泼了自己一脸凉水,仰起头,对着月亮奋力地眨眼。
眨眼再眨眼前终于只剩下一个月亮了。
“随身带解酒丸是个好习惯”我嘟囔道:“嘿嘿,想不到吧狗皇帝。”
李斯焱今天受了刺激,没来得及犯多疑的毛病,如果是正常状态的他的话,一定会发现我这个醉鬼不大对劲,不仅眼神清明,而且思维有条理到了诡异的程度。
原因无他,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嗑了三枚夏富贵赞助的解酒小药丸。
夏富贵此人酒量奇烂,但又很爱面子,不愿让其他管事们知道自己不能喝酒的小秘密,于是乎,他特地向太医请教了有无让人千杯不醉的小秘方。
太医先是建议他老老实实去做个带机括的酒壶得了,后来被夏富贵纠缠得实在受不了,给了他解酒丸的秘方。
多亏了富贵儿,我暗戳戳心想:要不然糊里糊涂忘记了李斯焱低声下气的模样,这该多遗憾啊。
我哼着歌儿,抱着一打漂亮的春花,蹦蹦跳跳往宣微殿走。
一路上一个人都没碰到,我觉得奇怪,转念一想也正常:李斯焱那么要面子,怎么可能允许有人发现他偷偷摸摸来见我。
回到宣微殿的时候,我看到魏婉儿正站在殿门前,焦急地比划着双手,远山眉皱成了小山峰。
“她出去好长时间了,说是要去折花可一直没回来。”
庆福拦在她门前,摇头道:“不成,今夜陛下难得有雅兴游湖,命谁人都不准打扰,沈缨她既然醉了酒,那八成是被侍卫给拦下了,瑞音倒是不知去了何处,才人等天亮了再去尚宫局提她俩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