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本?等灵感来了再说吧,我用真诚的微笑回答了他。
晚间,眼瞧着魏婉儿带着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婷婷袅袅地往延英殿去了,我打了个哈欠,又躺回了床上。
蛇蝎美人窝写完了,暂时还没有新的灵感,我揪着床帐上的绿丝绦在指尖绕圈圈,想着要不下一本就地取材一下,写写皇帝和宠妃的爱恨纠葛?
咂摸了片刻,我惆怅地挠了挠头:还是算了吧,文学来源于生活,你不能写完全没有根据的东西,能自发奋斗当上皇帝的猛人大多都只爱自己,自家江山都管不过来,谁天天往女人那儿献殷勤啊,就比如李斯焱,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样子。
皇帝不能写,我又把取材的目光投向了素行和神秘的齐管事:不如来个严肃女官和多情内侍的宫墙虐恋?
盘算了一番,我又摇了摇头:不行,对食题材比较敏感,容易被国子监的人盯上,我要是写得太真了,这帮老夫子查啊查,查到我头上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感觉我文思的趵突泉忽然就被堵住了,烦躁地翻了个身,抓了一本志怪小说翻看消遣。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由闷青转为一种熟透的葡萄色,月亮也慢慢攀上枝头,门外一阵喧闹,魏婉儿带着瑞音小蝶她们移驾回宫了。
我走到殿门,刚想调笑几句,却见开道的宫人们个个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好像在努力压缩自己的存在感,免得触主子霉头一样,我愣了一瞬,向外头看去,只见魏婉儿慢慢地走上了台阶,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神态平和又迷茫。
她回了殿,一言不发地进了卧房。
我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以为是李斯焱冷落了她,可问了小蝶,这丫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陛下挺喜欢才人的礼啊,赞了好几句,把王芙娘脸都气青了。
这就让我有些困惑了,瞄了一眼内殿,压低嗓子问小蝶道:“那才人是为何事郁郁寡欢?”
小蝶一头两个大:“我哪里晓得,还指望缨子姐你去问问呢。”
小蝶很自来熟,前几天还叫我沈娘子,后来觉得这个称呼太生分,自作主张开始喊我缨子姐。
我们蹲在角落里,悉悉索索地分析了半天魏婉儿的心理活动,讨论到了一半,瑞音忽地鬼魅般地出现在我身后,淡淡道:“才人叫沈娘子进去伺候。”
见瑞音神情严肃,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无数下场凄惨的谋士,商鞅范蠡伍子胥,田丰晁错周亚夫我心头一紧:她怕不是要找我秋后算账吧。
但转念一想,魏婉儿应该不是这种人。
心下仍在忐忑,小蝶已引着我去了魏婉儿的内殿,她的卧房很花哨,白墙,朱红色的柱子,地上是复杂的莲花砖,垂着一面又一面帷幔,整个屋子唯一称得上雅致的装饰品是几只瓷罐,里头插着新鲜的桃花。
这是我第一次进内殿,有一丝进入人家私密空间的惶恐感。
从前在紫宸殿时,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御书房,大殿,还有我住的侧殿耳房,李斯焱睡觉的内殿对我而言是一块禁区,他不让我进,我也不想进。
但可气的是,我自觉远离李斯焱的私生活,他却从来没有尊重过我的隐私,我们有好几次吵架吵得厉害,我愤怒地罢工不干,跑回自己的房间狂揍小枕头,可李斯焱性烈如火,从不委屈自己憋气,每次都不打招呼地破门而入,骂我一顿再大摇大摆地走人。
某一回他正好撞见我在揍小枕头,于是特别无耻地讽刺我:“揍软枕算什么,有种你去打瓷枕啊。”
他提醒了我,我抡起瓷枕,一个霸王举鼎往他腿上砸去,边砸边骂:“老娘没种你有种!呸,老娘九岁的大侄子都知道进门要叫门,你一个皇帝怎么做得比土匪还土匪?赶紧给我滚出去!”
李斯焱轻轻松松抓住我的手腕,龇牙咧嘴道:“你还记得老子是皇帝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按理来说你这屋子都是朕的,你倒好,还叫主人滚出去?”
瓷枕碎了一地,我打不过他,论无耻也无耻不过他,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把枕头揍漏。
在过去的两年里,这样的事常常发生,不过自从那次我彻底触怒李斯焱开始,便再也没有了。
多思无益,我摇了摇头,把这些让人生气的回忆丢到脑后,一手掀开一面珠帘,在妆台前看到了魏婉儿伶仃的背影。
魏婉儿背对着我在卸妆,她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把脸上精致无伦的梅花妆洗掉,最后,轻轻地撕掉额前充作花钿的梅花花瓣,对着一盘浮着细粉的浊水发呆。
我轻轻走过去,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拿起旁边一件厚衣裳,问道:“才人冷不冷?披件衣裳吧?”
她闷闷的声音飘来:“我不冷。”
我只得又将衣服放在了一旁,想了一想,坐到了她身边去,轻声道:“才人若有烦恼,不如与我说一说,可是沈缨做错了什么?”
魏婉儿抿了抿嘴,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随后低下眼睫,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错”她欲言又止,神态迷茫。
我静静等她整理好思绪。
这是一个很静谧的夜晚,白日的喧嚣褪去,只留下一地冷冷清清碎屑,室内点着朦朦的灯,外面隐隐传来绵长凄厉的狸奴叫春,不知哪一宫的小动物在散发着它无法纾解的,生理性的欲望。
听着一声声凄凉的喵嗷呜,魏婉儿突然哭了。
她哭得很端庄,身体微微发颤,眼泪从眼眶中大滴大滴地掉下来,砸在面前那盘浊水里。
眼泪把均匀的细粉打散,原本沉静的水面被打得千疮百孔,像是少女浮沉不定的心。
我把帕子递给她,耐心地等着她哭完。
魏婉儿的眼泪像是用不完一样,不停地落啊落,我坐在她边上,想安慰她,却觉得没这个能力。
我自己也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如何能开解得了她呢?
良久,她擦了擦泪,转向了我,眼睛红红的,她道:“陛下不喜欢我。”
我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从前安慰惨遭失恋的邻居家小妹妹一样。
我想告诉她李斯焱是个他妈的混蛋,他根本不懂什么叫爱,你是好姑娘,不值得为了一个先天情感残疾的人伤心。
可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口,只沉默一下道:“陛下心里怎么会没有才人呢?他赐你满匣珠玉,对你温和至极,还夜夜宿在宣微殿,他”
“沈缨我不傻,我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喜欢我。”魏婉儿哭着打断了我。
我怔了怔,她向来斯文有礼,原来也有这样伤心至极的时候。
她负气甩开我的手,流着泪倾诉道:“我和你不一样的,我自小就是平平常常的庶出,平生唯一走过一次运,就是被选出来送进宫里,不像你这样备受宠爱,潇洒恣意。”
“起初进宫的时候,我也是没有奢望的,王芙娘那么漂亮,上官芳那么有才气,房幼兰擅弓马,更还有那传闻中于陛下有恩的温皇后,我当时想,我哪样都不拔尖,凭什么得陛下高看?他最初不喜欢我,说是临幸,其实不过来我这儿略坐一宿而已,连碰都没有碰我一下,可后来”
我适时地小声插嘴道:“以前的事情就叫它过去罢,如今陛下对才人越来越热络了,这是好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