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恍然大悟,零碎的记忆涌上心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我说七天前遇到的那个送伞老翁,还有三天前那个赶车的大叔怎么都这么熟悉,没想到是他乔装打扮了在糊弄我啊!”

明摆着欺负我最近精神状态差,记不清人事,不敢明着站到我面前来,只能装成其他人在我身边转悠转悠,多瞧我几眼,饮鸠止渴。

我大受震撼,我熟读各朝信史,还从没见过这个品种的皇帝。

一国君王怎么成了这样?难怪不能让大臣们发现呢,就这扭捏的丑态,起码够江御史刷满一年的业绩。

回程的船上,我坐在甲板上,李斯焱关上了舱门,我们保持着这种诡异的默契,两人一起祈祷这糟心的旅途早点结束。

我问孟叙:“他怎么知道我不会进舱门?我进了的话,他不就藏不住了吗?”

孟叙淡定回答:“这船本就是他下令制作的,舱中自有夹层,你如果进去了,他找地方藏起来就是。”

我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还是别进去了,”我道:“太尴尬了。”

其实我并没有想好怎么面对李斯焱。

如果是以前的话,我会干脆利索地让他滚,然后他会死皮赖脸又强硬地朝我贴过来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放弃了病态的道强取豪夺,而是真诚地希望我自由快乐。

更加令我无所适从的是,他已经成为了我法定的丈夫和女儿的父亲。

理论上来说,我们是家人。

家庭对我来说是很特殊的概念,我不确定我和李斯焱,还有禾曦,我们可不可以称为一个家庭,或者说是,我们是否有这个资格?

这些问题太复杂了,我想不明白。

在长安郊外四处闲逛散心的时候,我问了许多人这个问题,以前在紫宸殿的同事们当然都让我安生当皇后,上官兰和另几个女孩劝我借这个机会游历四海,跑得越远越好。

他们都给了明确的答案,只有孟叙对我说,想不通就先把这个问题放去一边,与其纠结于微妙的感情纠葛,不如去想想,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我现在应该在做什么呢?

“我会嫁给你。”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孟叙道:“嫁给我,然后呢?”

我想了想:“应该和以前一样,继续在史馆当差?”

孟叙笑起来:“你看,答案其实就在你心里,人生百年,比情爱重要的事情多得多,你有天赋有才华,更不该困囿于这方寸之间。”

我被他说得一怔,忍不住搬来了小椅子,希望听他多夸我两句。

孟叙严肃道:“终日无所事事,只能面对着一个人,这样的日子偶尔还好,长久地过下去无异于坐牢一般难捱,心思郁结也是寻常,以前你不能选,可现在可以顺从自己本心,缨缨,你该回到史馆去,那里才是最适合你,让你承接沈家衣钵的地方。”

我抓错了重点:“你怎么突然不叫我皇后娘娘了?”

孟叙严肃的面容瞬间破功,看着我噗嗤一声笑了:“因为这些话是以孟哥哥的身份对你说的,你喜欢的话,臣这就变回孟爱卿去。”

我立刻道:“别,还是孟哥哥吧,现在走到哪儿都有人跪我,烦死人了。”

孟家世代书香,祖上出过太傅,国子监祭酒等等一系列教育界泰山北斗,在教育人这一方面具有突出的祖传天赋,从小就爱和我玩私塾先生的角色扮演游戏,他扮先生,我扮他的课代表,上官兰本色出演课堂上打瞌睡的学渣。

好的教育是引导,是循循善诱,是帮你找回或认清真实的自己,孟叙恰好精于此道。

他精妙地点醒了我,及时把我拉出了纠结的泥沼,是啊,我无需思考如何应对李斯焱,只需过好我自己的人生就行了。

我的梦想一直是当个好史官,当一个好的记录者。

如果有闲暇,我也要写传奇话本,要去郊外踏青,要去芸娘的铺子吃玉露酥山。

我对孟叙张开手臂:“谢谢孟哥哥提点,咱们抱一抱!”

孟叙这会儿倒是谨慎起来了:“于礼不合,陛下瞧见了又要误会。”

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他算哪根小秋葵,给老娘滚边儿去!”

一听说我想回史馆当差,上官兰吓得把小面干扔出了三尺远,问我:“你是不是被驴踢了脑子?”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摇着我肩膀又问了一遍:“你回史馆当编撰?醒醒啊!你就这么爱给皇家打工吗?不觉得糟心吗?”

得知我一个人莫名其妙晕倒在雨里时,她都没这么震惊。

我笑道:“我本来就是史官,最喜欢撰写文章,整理誊抄的活计,当起居郎的时候还勉强能碰一碰这些,可后来越发不能了,如今细细想来,我这心病不只是产后情绪不稳所致,也有怨恨自己无用的原因。”

好逸恶劳的上官兰同学自然无法明白我的意思,可见我说得一本正经,神态认真,摇我肩膀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人活一世,吃穿住行之外,还有价值感和归属感的需要,如果没有许多个信念支撑,人的心气迟早会垮掉。

我看似皮实,其实心灵非常脆弱,不巧正属于失去信念后,心态垮掉的那批人。

山呼海啸般的抑郁情绪正好撞上了孕期,雪上加霜。

产后抑郁和长期担惊受怕所致的症候,单靠孟叙上官兰他们陪着四处游玩是无法全部退去的,我终究需要回到我爱的事业中,拿起笔,端起砚台,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来取得心灵的安宁。

李斯焱锤断了我的诸多支柱,事业,家族,青梅竹马之谊现在又试图一个个修补回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非要把我折磨成这样,才意识到我根本承受不起他的占有欲,我在心里叹气,李斯焱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真让人火大啊。

不过好在他在真把我逼疯之前悬崖勒了马唉,算我诸多不幸里唯一的幸事了。

上官兰眨眨眼:“可是缨子,你阿爹和阿兄都因此身亡,你还要回那伤心之地吗?”

我想了想:“你可能不清楚当时的情形,其实他们三个不是死在史馆里,而是死在宣政殿上,他们死后第四天,我就跟着皇帝去上朝了,早已伤心过了,不碍事。”

上官兰总还是有些不甘心,这丫头最大的好处是意气用事,最大的坏处也是太意气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