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晚发生了什么?

我打开房门,露子带了酒。我们喝了点,我睡着了,醒来发现失火

有人从窗子里进来,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露子研究员被抓走了,你为什么一点也不着急?

你们不是正在找她吗?

你呢,不为她做点什么吗,她不是你在军事学院的老朋友吗?

军事学院

然后,他的大脑也被影响了,太阳穴突突地跳,七八年前的走马灯开始转动。

你们之间有私情吗?

走马灯停下,让祁看清里面的故事。

私情没有,私仇或许有。

全校师生都去无人区见学而祁和木岛留下的那一天,其实上午并没有什么异常。两人各据办公室的一角,祁当时在教学之余念了战地急救学,正在备考最后两个学分。几个小时后,木岛揪着头发将自己的笔记撕掉了。因为他发现了准备申请立项的大型国防系统中存在致命性的缺陷。平时露子在,他大概会克制一些,然而面对着祁一个人,木岛说出了心里话:“祁,要是我像你一样被开发了大脑就好了。”

木岛是唯一一个由祁主动告知这件往事的好友。诚然朋友之间也会有无法互相认可的观念。但祁不得不承认他被这句话刺醒,意识到在他的同行里,或者说这个世界上,跟姚窕一样想法的人或许不在少数。科研会被项目成果裹挟,就像生存被金钱裹挟,产品被销量裹挟,网络被数据和热度焦虑裹挟(最后一句是夹带私货)一样,人性是无穷尽的攀比。

那天祁没有待在办公室和木岛一起吃午餐,而是独自去后山树林走了一圈排解这些思绪,这个异于日常的行为救了他一命。等他回到实验室,木岛正与一位不速之客对峙,祁认出那是前阵子南部派来的交流人员,特地伪装来摸清他们的动线。那个人对祁亮出枪口,木岛扑上去挡住了子弹,后来祁自己应该也做了些什么,受刺激过度的大脑没有收录那段记忆。总之枪响了几发,杀手死了,木岛重伤。祁记得是他在给木岛急救的时候,Eleven从通风管道口跳了进来,当然那个时候Eleven连「Eleven」这个不像样的名字也没有。

Eleven跟已经躺在地上的尸体显然不是一拨的。因为他不仅把枪收了起来,还对祁说,他在外面已经解决了四个人,估计还有一些正在路上,叫祁赶快跟他走。

祁准备把木岛背起来,但Eleven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丢下。祁怔住,因为Eleven看着奄奄一息的木岛,已经跟看着死人无异了。

这时木岛让祁别白费劲了,凭空生出一股力气,抓起飘落的图纸塞到祁手中,然后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实话,哪里出了问题?”

祁的手被攥得一阵发麻,他转动眼珠从木岛灰白的脸挪到那张设计图,手指在上面点了一下。

木岛血红的眼眶迸发出最后的狂热:“原来从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啊,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忽然便大笑起来,“我是对的,得你活着才行,你能做出我做不出来的东西,你比我有价值多了。”

祁整个人懵了,他心想这算什么,你是因为这样才救我的吗,因为我的大脑比你的有价值?

他没有问出口,因为木岛就这么笑着闭上了眼,带着他们之间友情的巨大裂痕,自顾自地为他牺牲了。

祁徒劳地做着急救,Eleven在一旁说,已经死了,没有用了。Eleven看死人就跟祁看图纸一样,只需要一眼,还没死透的时候就知道救不活了。

“你为什么不杀我?”祁对他说,“我也不想活着了。”

Eleven当时看着他,忽然一脸愁容地挠了挠脑袋,像个符合十几岁年纪的少年人:“可是我想活。”

Eleven说:“你不活着,我活不了。”

第44章 追忆(二)

Everyone has a fire in his heart, and those who pass by see only smoke. Vincent Van Gogh

Eleven极度为难:“我只会暗杀,不会绑架,可我得把你活着带走。”还伸出手臂对他比划了一下,“你个子太高了,我把你打晕也不方便,你能不能配合一下。”

“你离开吧。”祁坐在木岛的尸体旁。

外面传来一连串武装冲突的响动,Eleven侧耳听着,说这种爆破声的炸弹是东海军火厂制造,那种枪声应该是邻国特种部队专属,祁后来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战争到了半程,不止外敌潜入,联邦内部也早已四分五裂,那么多派系的矛盾就爆发在这小小的军事学院里,木岛这个大型国防系统极有可能改变战争局势,各大派系产生了分歧,甚至也有人不乐意军事学院本身的存在,于是直接一把火毁尸灭迹。

火烧到了办公室,“你离开吧,”祁又说一遍,“不然你也只能死了。”

“我出去了也是死。”派遣了Eleven的现任政权是想保住木岛和大型国防系统的。然而火势迅速蔓延,办公室里的资料渐次变成灰烬。而Eleven根本不知道哪些是属于那个项目的资料,抢救都无从下手。

Eleven找到防毒面具戴上,又开了水龙头将毛巾沾湿塞住门缝试图堵烟,这都只能暂缓一小会儿烟雾的蔓延。祁看着这个瞎忙活的人,这是Eleven给他留下的第一个印象准备死,但又拼命不死的人。这个印象在后面两人逃亡时被不断加深。

在Eleven差点被掉下来的横梁砸到时,祁起身拉开了他,扑灭他袖子上的火苗。

“走。”祁没有再回头看。

逃出已成火海的军事学院的过程中,祁时不时被Eleven塞进什么墙壁的缝隙里,又或者叫他闭上眼,有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睁开眼后Eleven拿烧焦了的袖口给他胡乱擦一擦,擦得更脏了,然后跨过新的尸体离开。总之,这个家伙更习惯面对死人,经常由于动作过于粗暴把祁这个活人弄得挺难受。他们在荒野躲了二十天,不仅躲人,躲沙尘和风暴,还要躲不明朗的局势,事态超出了控制,各势力之间的角逐比预想的更激烈。

Eleven带他找到山壁上的洞穴,内肚足够深,而且蝙蝠稍微少点。戈壁上很多这样的洞窟,里面残存着不知几千几百年前雕凿的佛像和绘制的壁画,祁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说不出名称与来由,一尊尊仰望过去,法相庄严。在高阶的慈悲和无情面前,刚刚直面过的死亡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

Eleven让祁坐在一个已经失去佛像的底座上休息,转头出去找食物和水,在被死亡包裹的今天,仿如唯一一抹色彩,鲜明地忙碌着。祁看着Eleven离开的背影,慢慢松开手指,将藏起来的刀片丢到角落里。

那二十天里,Eleven度日如年,不是因为环境恶劣,而是对祁这个人质十分头疼。那个时候的Eleven也木讷和不善言辞,祁却逐渐适应环境,越来越得心应手,套出来不少话。祁觉得,硬要说的话,这个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和年龄、从出生起就被培养成杀人机器的少年,似乎更像是没有必要活着的人。

“你就没有一刻想过去死吗?”

“没有。”Eleven回答得不假思索,转头却愁眉苦脸。他得到的命令是保护那个还未成型的防御系统。然而人死了,不死好像也做不出来,他不知道跟上面交代之后,事情会变得怎么样啊,活人果真比死人麻烦太多了。

后来Eleven要出去跟上面取得联络之前,祁告诉Eleven,别提这件事,当时Eleven的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采纳了他的建议没有。之后Eleven回到山洞跟祁转述,上面决意把其他杀手的痕迹抹杀掉,包装成他对国家公职人员的绑架案。

祁明白了,一是为了保密这个大型国防系统的存在,二是为了遮掩狗咬狗内斗捅的这个大篓子,因素很多,而人的牺牲是最不被考虑的。所以没人在意木岛,而Eleven救了他不仅不能得到表彰和嘉奖,还得背锅,被冠以绑架犯的罪名。

“但是这个这个什么防御是像盾牌一样的东西吗?”Eleven说,“做不出来了,怎么办?”

祁握着Eleven给他的水壶,指腹摩挲着掉了漆的壶身,说道:“做得出来。”

「盾」这个命名就是从Eleven随口的一句话中来的。

木岛什么资料都没留下,留下也没有用处,祁花了六年时间从零开始,成功研制了「盾」系统,在别人看来不可企及的高度。不过是他为了满足死去好友与少年杀手的需要。

他好像只能这样为了别人活着了。等到战争结束,「盾」系统也不再被需要,他退出实验所,再次感受到木岛死时的空虚。

他需要找到新的令他活着的需要,他想起那个少年。当年他们分别之际,Eleven送他到山壁的下风口,说半个小时后就会有人来接他。斜阳往远处磅礴的群山后面落下,在黑色的山顶交织出橘红与金黄的霞光,又一路烧到天际,是一场壮美得令人动容的戈壁日落。